<p class="ql-block">出了城,路便瘦了下來。車子在凍得硬邦邦的路上顛簸著,窗外的景致,褪盡了鉛華,露出北方冬日里那種坦率而嚴(yán)峻的骨骼。天地是幅未及染色的生宣,疏疏落落地切割著同樣灰白的天。寒氣是無孔不入的,車窗緊閉著,那冷意卻似乎能穿透玻璃,幽幽地滲進(jìn)來,熨在人的臉上,是一種清冽的、不容分說的存在。然而車?yán)锏共焕淝澹讶藗冋勑χ?,熱氣在車窗上呵出一小片朦朧的白霧,又很快隱去。</p> <p class="ql-block">遠(yuǎn)遠(yuǎn)地,一片參差的暗影便撞進(jìn)眼簾,那便是小泉柿子園了。待走近些,那暗影才豁然生動起來,是滿園的樹,葉子幾乎落盡了,干干凈凈的,只剩下鐵畫銀鉤般的枝椏,蒼勁地、卻又無比舒展地向四方天空伸張著。而就在這縱橫交錯(cuò)的、略顯寂寥的黑線譜上,卻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鼐Y著音符,是那柿子,沉甸甸地掛著,不搖,也不動,仿佛不是長在枝頭,而是這冬日的天空,特意釘在這枯枝框架上的一枚枚朱紅的圖釘,用來鎮(zhèn)住這過于曠達(dá)而欲飛的寂寥。風(fēng)來了,滿園的枝干簌簌地響,是清瘦的骨頭在摩擦,可那些紅燈籠似的果子,依舊靜靜地亮著,只微微地顫,將那凝固的紅色晃出一點(diǎn)溫潤的光暈來。</p> <p class="ql-block">我們一行三人,便散入這紅與黑交織的沉默里了。腳下的土地凍得結(jié)實(shí),踩上去有脆硬的聲響。抬頭看久了,脖頸會酸,可目光總舍不得離開。那些柿子,離地是那樣遠(yuǎn),非得將頭仰到極致,方能看清它們圓滿的輪廓。陽光不知何時(shí)從云隙里漏下幾縷,金粉似的,正灑在最高處幾顆柿子上。那一瞬,它們便真的燃起來了,從內(nèi)里透出蜜一樣透明的、暖洋洋的光,薄薄的皮兒底下,仿佛能看見那稠得化不開的糖心在緩緩流動。可你夠不著它,它仍在更高處;跳起來,也不過拂動一陣清冷的空氣。身邊的游人也大抵如此,指指點(diǎn)點(diǎn),贊嘆著,拍照著,最終也只是仰望著。這滿園豐碩的、熱烈的、近在咫尺的紅,原來是一份觸不到的甜,一場關(guān)于收獲的、靜默的展覽。</p> <p class="ql-block">一個(gè)穿著臃腫棉衣的小泉村人,袖著手,靠在園里的石凳邊曬太陽,臉膛是跟土地一樣的赭紅色。友人上前搭話,問他為何不將這些果子都收了去。老人瞇著眼,望了望那一片紅云,慢悠悠地說:“收?哪收得盡喲。高的,險(xiǎn)的,就留給鳥兒們過冬吧。再說了,都摘干凈了,這園子,還看個(gè)啥?”他頓了頓,用下巴指了指我們這些游人,“你們,不正是來看它們的么?”</p> <p class="ql-block">心頭仿佛被那清冷的空氣輕輕刺了一下。是啊,我們來“看”柿子。看它們懸在不可即的高處,看它們在寒風(fēng)里紅得那樣坦然,那樣毫無保留。它們并非為了被采摘而紅,也并非為了被觀賞而掛。它們的紅,是生命的甜熟到了極致,自然而然的流露;它們的掛,是生命對季節(jié)、對風(fēng)霜一種沉甸甸的、不妥協(xié)的交付。我們這些在樹下穿行、仰望、渴望的人,所汲取的,或許并非口腹之欲的滿足,而是另一種給養(yǎng),那是一種關(guān)于“留下”的美學(xué)。</p> <p class="ql-block">這滿枝的“留下”,是對圓滿的一種慷慨的舍棄。不貪求顆粒歸倉的徹底,不執(zhí)著于占有的完滿。留下一部分甜,給天空,給飛鳥,給呼嘯而過的北風(fēng),也給后來者一點(diǎn)殷紅的念想。這“留下”里,有一種東方式的、含蓄的自信:最美的滋味,未必都要吞咽入腹;最盛的風(fēng)景,也無需盡數(shù)藏于私囊。讓甜懸于高處,成為一種風(fēng)景,一種象征,一種與更廣闊世界分享的、無言的對話。這比獨(dú)自占有,似乎更接近甜的本質(zhì)。甜,本是該漾開去的。</p> <p class="ql-block">歸途上,車?yán)锇察o了許多。天色向晚,暮云合璧,將遠(yuǎn)山剪成一幅淡墨的影子。再回首,那柿子園已隱入蒼茫的暮色里,看不見了。但我知道,那些紅燈籠依然亮著。它們會亮過整個(gè)嚴(yán)酷的冬天,喂飽許多雙饑餓的翅膀,也喂飽許多顆在寒風(fēng)中尋找慰藉的心。</p> <p class="ql-block">而我的心里,也仿佛懸起了那么一盞小小的、紅色的燈籠。它不提供唾手可得的暖,卻以一段清冷的、確鑿的距離,照亮了身后那片漸漸沉入夜色的、來過又離開的田園。那甜,掛在心尖上,夠不著,卻始終亮晶晶地紅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