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大雪無雪</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8px;">王濟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出球館，銜上的陽光，正把山城冬日特有的霧靄，釀成一缸溶溶的、半透明的米酒。同行的球友提醒說，今天是節(jié)氣大雪?？粗@漫天的氤氳，感受著絲絲而來的暖意，哪里是“大雪”應有的氣派呢？既沒有“旋撲珠簾過粉墻”的急驟，也不見“萬徑人蹤滅”的蒼茫，更無那壓彎竹枝的“瓊苞”。重慶的“大雪”，竟是這樣一副春睡未足、溫暾可親的模樣。我呼吸著這暖洋洋的空氣，心里卻無端地，惦念起一場真正的、鋪天蓋地的大雪來。那被節(jié)氣名詞所召喚的，潛藏在文化血脈里的雪意，開始在胸腔中無聲地飄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家里，兩瓶啤酒落肚之后，便有了幾分飄飄然。念著大雪的節(jié)氣，于是踱到書房，向那紙頁與時光的深處，去尋一場久違的雪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首先尋得的，是那一片巨大的“靜”。朦朧之中，傳說中的寒號鳥，似乎已經將自己蜷縮進巖隙最深的夢里。它那曾響徹秋日的啼鳴，無論是哀懇還是警醒，此刻都被一種更龐大的存在吸收了去。天地間仿佛撤去了一切雜音，只留下一種渾然的、敦實的沉寂。這不是空虛的靜，而是飽滿的靜，是萬物斂藏其精魄時，那種屏息凝神的莊嚴。在這至深的寂靜里，另一種生命卻悄然萌動，準備著“一陽動萬物生”的時機。大雪是至陰的時節(jié)，古人說此時會有地心一縷游絲般的暖氣，開始它的“始交”，一種驚心動魄的辯證，在極寒的母腹里，孕育著最熾烈的生機。這便是我要尋的第一片雪——它并非只是寒，更是寒極處那一點不屈的、微芒的“陽”。它告訴我，真正的凜冽，從來不是為了封殺，而是為了催生；最厚重的沉默，底下奔流著最熱烈的喧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循著這縷生機，我的尋覓飄入了市井巷陌的煙火氣里。這里的雪，化作了農家屋檐下掛著的美味。山城的冬日，陽光是吝嗇的施與，寒風倒是常住的過客。一刀刀腌肉，一串串香腸，便在這暖陽與寒風的交相濡染下，漸漸沉淀出琥珀的色澤與堅實的身骨。那是鹽的味道，風的味道，陽光的味道，也是時間的味道。這“藏”與“補”的智慧，是先民與歲月達成的和解。他們將豐腴的喜悅，用最質樸的方式“藏”進咸香里，為的是在更漫長的“寒”中，能從容地“補”給身心。冀南民間那句“碌碡頂了門，光喝紅黏粥”，驀地浮上心頭。那是一種何等的安穩(wěn)！門外的風雪世界，已被笨重的石磙決絕地隔開；門內，只有一釜紅薯粥，在灶上咕嘟著，騰起甜暖的霧。這溫潤的、屬于人間的暖意，是我尋得的第二片雪。它不飄在天上，而沉在碗底，落在胃里，是一種踏實的、對抗天地嚴寒的凡俗詩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詩意，自然要引我向更空靈的境界去。于是，我看見了那位孤舟蓑笠、獨釣寒江的老叟，在柳宗元的江面上，坐成一塊亙古的巖石。他的釣絲，垂向的或許并非魚群，而是整個宇宙的寒寂。這是士人的雪，是精神在絕境中淬煉出的冰晶，清冷，孤高，熠熠生輝。與之相對的，是白居易那紅泥小爐上，為新醅的綠蟻酒所烘出的暖意。那是一種向人間的、溫情的邀約，雪尚在云中徘徊，人情卻已先一步，將心頭的寒意驅散了?！懊讽氝d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盧梅坡的句子，竟讓我的尋覓多了一份會心與莞爾。雪與梅的爭辯，白與香的謙遜，原是告訴我們，天地大美，從不獨尊一物。這紛揚的詩意，是我尋得的第三片雪，它落在青衫上，化在酒杯中，也凝結在傲骨的梅枝頭，千百年來，清涼著無數燥熱的魂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尋覓，最終停在了《兩宋名畫冊》里的一幅畫頁上，那是范寬的《雪景寒林圖軸》。我看到的絕不是一片雪，而是一個雪的宇宙。我雖不太懂畫，卻也曾有幸在博物館的幽光里，與它對望過片刻。筆墨是沉郁的，渾厚的，仿佛將整個秦隴的魂魄都收了進來。那山，巍巍然壓向紙面，卻又被一層素凈的雪溫柔地覆住，只露出鐵黑的峭拔骨骼。寒林勁瘦如戟，枝枝指向蒼穹。最為動我心魄的，是那隱于山坳的樓宇，白雪覆頂，靜默無言，仿佛有高士幽人，正與這亙古的冰雪，共享著同一段悠長的呼吸。這不是風景畫，這是一個哲學的世界。它讓你凜然，敬畏那自然的偉力；又讓你沉靜，照見自身在蒼茫中的位置。那畫中的寒與寂，并非死滅，而是一種大凝定，大涵容。人在其中，不是征服者，甚至不是觀賞者，而是這“天人合一”境界里，一個微小的、卻自覺的呼吸單位。這幅畫，是我尋得的最后，也是最厚重的一片雪。它無聲地覆蓋了一切惡路歧行，將塵世的紛雜與溝壑，都納入一片純白而深遠的秩序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從深思中醒來，窗外的陽光，不知何時已變得有些慵懶，金紅的光線斜斜地切過照母山麓的樓群。我收回了漫漫的思緒，無端地生出悠悠的妄想。手中無雪，心中卻已落滿了一個節(jié)氣所應承載的全部雪意：那微陽萌動的靜，那人煙溫存的暖，那詩魂凜然的潔，那畫境蒼茫的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原來，真正的“大雪”，從不只在氣象之中。它更是一場文化的雪，心靈的雪，在每一個感知到節(jié)氣脈搏的中國人心里，年年歲歲，如期而降。不知道這是否屬于頓悟，反正此刻的我，想通了一點：縱使身在山城暖冬，只要內心還能為一句“晚來天欲雪”而悸動，還能在想象中鋪開那一片“雪景寒林”，那么，我便不曾失去與天地節(jié)律共呼吸的能力；外境或有冷暖，心頭的四季，卻可以自己栽種，自己下雪。這或許便是大雪節(jié)氣之“陰極陽生”給予我的、最溫暖的啟示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