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市立醫(yī)院食堂的早晨,照例是彌漫著消毒水與面條蒸汽的。我捧著碗,看穿白大褂的人們?nèi)齼蓛蛇M來,臉色大抵是青的——不是失血的青,是燈管照久了、病歷寫多了那種青。忽聽得角落里有人嘆氣,原是說降薪的事,又說年休假成了雞肋。一個肛腸科的大夫苦笑道:“出去幾日,病人便散了,不如不休。”我問他一年能得多少?答曰十多萬。又問可曾休息?他搖搖頭,仿佛這是個極生僻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笑,又覺著喉嚨里梗著什么——原來我自己也是如此。雙休日奔走在各處的會議,四個工作站像四座小小的墳,埋著本該屬于妻兒的時辰。錢呢?總是不見多;怨言卻像菌落似的,在家的每個角落繁殖起來。</p><p class="ql-block">血液科那位七十余歲的隔壁劉師傅(是血液科的著名老醫(yī)生,也是我授業(yè)師傅徐國強老師的同輩,所以叫隔壁師傅),還在門診坐著,像一尊褪了色的蠟像。更老的裘先生,百歲了,據(jù)說永不退休。我有時想,這些老先生們究竟是愛這行當(dāng),還是被這行當(dāng)魘住了?仿佛一離開聽診器,魂便要散似的。</p><p class="ql-block">近來讀些心靈雞湯的書,大抵是:要看見已有的,莫貪未得的;莫爭對錯,須知成長……之類的;最后是“學(xué)會放下”。話自然是好的,放在玻璃罩里,配著紅絲絨襯底,可以作禮品送人。但若拿到這食堂里,說給那肛腸科大夫聽,怕是要濺上幾點面湯的——他放得下么?那些等他手術(shù)的病人放得下么?我們這班人,原是些活的繃帶,一面替人止血,一面自己滲著血,卻還要裝作是朵紅花。</p><p class="ql-block">所謂“看見自己擁有的”,醫(yī)生擁有什么?擁有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大褂,擁有永遠(yuǎn)寫不完的病歷,擁有凌晨三點手術(shù)室慘白的燈。這燈照久了,竟把人也照成了病歷紙——薄薄的,脆脆的,寫滿別人的生死,獨獨空著自己的年月。</p><p class="ql-block">那書上又說:“去醫(yī)院看看,在健康面前金錢算什么?”這話倒有些意思。只是說這話的人大約不曾想過,醫(yī)院里那些看健康的人,自己正失去著健康。醫(yī)生勸病人“好生休息”,自己卻把休息日拆碎了,一克一克地稱給病人。這仿佛種稻的人餓死在米倉旁,織錦的人赤身立在風(fēng)雪中。</p><p class="ql-block">我忽然記起幼時見藥鋪伙計搗藥,那銅臼一聲聲的,沉重得很。如今想來,我們何嘗不是藥?被杵在這時代的臼里,搗成粉末,調(diào)成苦汁,去醫(yī)別人的痛。只是這藥久了,自己也信了自己是味苦的,該當(dāng)如此的。</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天漸漸亮了,慘白慘白的,像張未寫的處方箋。食堂里的人漸漸散了,各自走向自己的診室、病房、手術(shù)臺。他們的白大褂在晨光里晃著,晃著,竟像一群游魂,在這生與死的交界處,無盡地徘徊。</p><p class="ql-block">我低頭喝完最后一口面湯——這湯已經(jīng)涼了,油花凝成白色的圈,一個個套著,解不開似的。</p><p class="ql-block">原來我們治得了病,治不了這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