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01天啟二年的雪夜密詔</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啟二年臘月的北京城，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紫禁城太和殿的琉璃瓦上積著薄薄一層雪，檐角的走獸在暮色中像蹲伏的餓獸。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朱由校裹緊了貂裘，手指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龍椅扶手上的饕餮紋——三天前遼東急報(bào)，廣寧失守，熊廷弼率殘部退回山海關(guān)，后金鐵騎距離長城只剩七百里。</p><p class="ql-block">“萬歲爺，戶部尚書李起元在外求見?！彼径Y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體乾的聲音像浸了冰水。</p><p class="ql-block">朱由校打了個(gè)哈欠，昨夜在懋勤殿做的木工還沒收尾。案上攤著的《泰昌實(shí)錄》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其中一頁記載著萬歷爺三大征耗銀千萬兩的舊事。他揉了揉眼睛：“讓他進(jìn)來?！?lt;/p><p class="ql-block">李起元跪在冰涼的金磚上，捧著的黃冊(cè)在顫抖。這位須發(fā)斑白的老臣聲音嘶?。骸皢⒎A萬歲，遼東軍餉積欠已達(dá)五十八萬兩，宣府、薊鎮(zhèn)邊軍三日未食，昨日大同鎮(zhèn)發(fā)生嘩變，士兵砸了巡撫衙門……”</p><p class="ql-block">“銀子！又是銀子！”朱由校猛地拍案，案上的玉圭跳了起來，“內(nèi)帑還有多少？”</p><p class="ql-block">“回萬歲，內(nèi)承運(yùn)庫僅剩三十七萬兩，不夠兩宮三殿重建的木料錢?！蓖躞w乾適時(shí)插話，眼角瞟著御座旁那堆尚未上漆的木器——那是皇帝親手做的護(hù)燈小屏，雕工比江南巧匠還要精細(xì)。</p><p class="ql-block">李起元叩首出血：“臣有一策，可解燃眉。宣府乃京西第一府，產(chǎn)銅且扼守要沖，可設(shè)錢局鑄當(dāng)十大錢，一抵十文，半年可籌百萬軍餉。”</p><p class="ql-block">“當(dāng)十大錢？”朱由校忽然來了興趣，他想起在御書房見過的北宋大觀通寶，徽宗瘦金體的錢文至今記得?！翱煞氯f歷爺金背錢制式？”</p><p class="ql-block">“萬萬不可！”李起元額頭青筋暴起，“萬歷爺用四火黃銅，含銅七成，民間盜鑄無利。若減重?fù)姐U……”</p><p class="ql-block">“就用四火黃銅！”朱由校打斷他，少年天子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朕要親眼看著這錢鑄出來，背面就刻個(gè)‘府’字，讓天下人都知道，宣府的銅能鑄出保家衛(wèi)國的錢！”</p><p class="ql-block">三日后，一道密詔快馬馳出居庸關(guān)。宣府巡撫朱之馮接到詔書時(shí)，正帶著家丁在城墻下埋設(shè)拒馬。詔書上朱砂御批：“開設(shè)宣府錢局，以工部營繕清吏司主事徐光啟董理，限三月內(nèi)鑄錢五十萬貫?！?lt;/p><p class="ql-block">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撲在朱之馮臉上，他望著關(guān)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十年前薩爾滸之戰(zhàn)前夜，也是這樣的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02熔爐邊的較量</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宣府鎮(zhèn)城的校場被臨時(shí)改造成錢局。三十座坩堝爐一字排開，爐膛里的炭火映紅了半邊天。徐光啟裹著羊皮襖站在風(fēng)口，手里捏著一張《天工開物》的抄本——這是他去年從南京帶回的，書頁上“凡紅銅升黃色為錘鍛用者，用自風(fēng)煤炭百斤”的字跡被凍得發(fā)脆。</p><p class="ql-block">“徐大人，銅料不夠了！”管庫參軍跌跌撞撞跑來，手里的賬簿被風(fēng)撕得嘩嘩響，“原定每月三萬斤銅礦，山西布政司只送來一半，說是小冰河凍住了運(yùn)礦的官道。”</p><p class="ql-block">徐光啟皺眉。他上個(gè)月剛用“四火黃銅”法煉出第一批銅材：一火用爐甘石點(diǎn)化赤銅，二火去雜質(zhì)，三火加倭鉛，四火精煉。每一火都要損耗三成料，現(xiàn)在庫存只夠維持十日。</p><p class="ql-block">“去把鎮(zhèn)城武庫的銅炮熔了！”一個(gè)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宣府總兵楊國柱披著沾滿血污的罩甲，腰間還別著半截箭桿——昨夜他剛從萬全右衛(wèi)巡查回來，那里的士兵已經(jīng)開始用腰牌換糧食。</p><p class="ql-block">徐光啟大驚：“楊將軍！那些神威大將軍炮是……”</p><p class="ql-block">“是燒火棍！”楊國柱猛地抽出佩刀，將旁邊一根木樁劈成兩半，“沒有軍餉，士兵拿什么守城？你看！”他扯開衣襟，露出肋骨上的鞭痕，“這是昨天嘩變時(shí)被自己人抽的！”</p><p class="ql-block">熔爐邊的工匠們停下手里的活計(jì)，默默看著這一幕。老匠頭孫三兒把手里的鐵鉗往地上一摔：“熔炮可以，但這母錢得按我說的做！”他從懷里掏出塊蠟?zāi)?，上面“天啟通寶”四字筆力遒勁，“‘天’字第一橫要短，第二橫長過穿廓，‘府’字的‘廣’字頭得像城墻垛口，這樣才鎮(zhèn)得住邪祟！”</p><p class="ql-block">徐光啟接過蠟?zāi)＃讣庥|到冰涼的蠟油。他想起臨行前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的囑托：“邊鎮(zhèn)鑄錢，實(shí)則鑄心。錢文若不端正，何以正軍心？”</p><p class="ql-block">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魏忠賢的心腹、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劉若愚帶著二十名錦衣衛(wèi)沖進(jìn)錢局，馬鞭子指著徐光啟的鼻子：“奉廠公令，錢法須改！當(dāng)十錢重二十克即可，銅六鉛四，三個(gè)月要鑄足八十萬貫！”</p><p class="ql-block">“胡鬧！”徐光啟氣得渾身發(fā)抖，“二十克如何能用四火黃銅？這是要讓士兵拿紙錢去打仗嗎？”</p><p class="ql-block">劉若愚冷笑一聲，從袖中掏出另一塊蠟?zāi)?。徐光啟一看，頓時(shí)如墜冰窟——那“天啟通寶”四字臃腫無力，“府”字的最后一捺竟短了半寸。</p><p class="ql-block">“這是……”</p><p class="ql-block">“這是廠公親自寫的樣錢。”劉若愚皮笑肉不笑，“徐大人是東林黨吧？聽說李尚書給你送了十車書？”</p><p class="ql-block">爐火噼啪作響，映著兩派人物扭曲的臉。孫三兒突然拿起一把淬了火的鋼刀，將兩塊蠟?zāi)Ｍ瑫r(shí)劈碎：“要鑄就鑄真錢！不然我這把老骨頭就填了熔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03錢文里的刀光劍影</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月的宣府終于解凍，洋河的冰面裂開丈許寬的口子。徐光啟的案頭擺著兩份奏折，一份是魏忠賢彈劾他“阻撓錢法，延誤軍餉”，另一份是朱之馮送來的塘報(bào)：后金已開始囤積糧草，似乎要攻打龍門所。</p><p class="ql-block">“大人，母錢雕好了！”孫三兒抱著個(gè)紅木匣子進(jìn)來，里面并排放著三枚象牙母錢。徐光啟拿起中間那枚，只見“天啟通寶”四字剛勁有力，“天”字的捺筆如長刀出鞘，“府”字的“廣”字頭果然像極了宣府城墻的垛口。</p><p class="ql-block">“就用這個(gè)！”徐光啟拍板，“告訴工匠，字廓要深竣，離地章必須足一毫米！”</p><p class="ql-block">開工那天，徐光啟親自往熔爐里投了第一塊銅料。黃銅在坩堝里熔化成金紅色的液體，孫三兒用長勺舀起銅水，緩緩澆入砂模?！白⒁饣鸷颍 崩辖愁^的聲音帶著顫音，“四火黃銅最忌急火，要像給嬰兒喂奶一樣耐心！”</p><p class="ql-block">就在此時(shí)，城門方向傳來一陣喧嘩。劉若愚帶著錦衣衛(wèi)闖進(jìn)來，手里舉著一封邸報(bào)：“徐光啟接旨！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宣府錢局所鑄大錢，背‘府’字不合祖制，著即改鑄，欽此！”</p><p class="ql-block">徐光啟接過邸報(bào)，只見上面用朱筆批著：“錢文輕浮，恐失天朝體面?！彼鋈幻靼琢耍@哪里是皇帝的意思，分明是魏忠賢嫌“府”字太張揚(yáng)——閹黨正想把宣府錢局的肥缺交給自己人。</p><p class="ql-block">“不能改！”孫三兒突然跪倒，雙手捧著剛鑄出的第一枚樣錢，“這錢文是按宣府鎮(zhèn)城的格局刻的！‘天’字像鎮(zhèn)朔樓，‘啟’字像清遠(yuǎn)樓，‘府’字就是咱們腳下的城墻！改了字，就等于拆了宣府的根基??！”</p><p class="ql-block">劉若愚冷笑：“老東西敢抗旨？來人，把他拖下去！”</p><p class="ql-block">“住手！”楊國柱帶著親兵趕到，弓箭上弦對(duì)準(zhǔn)錦衣衛(wèi)，“錢局要是停了工，三日內(nèi)邊軍必反！到時(shí)候后金打進(jìn)來，第一個(gè)砍的就是你這閹豎的腦袋！”</p><p class="ql-block">雙方劍拔弩張之際，一個(gè)小校氣喘吁吁跑來：“報(bào)——龍門所急報(bào)，后金三萬騎圍城，參將周鎮(zhèn)戰(zhàn)死！”</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僵住了。徐光啟猛地將樣錢塞進(jìn)劉若愚手里：“你自己看！這錢直徑47毫米，重35克，用的是四火黃銅！能抵十文小平錢，能讓士兵多活三天！你要是敢耽誤軍餉，就等著給先帝殉葬吧！”</p><p class="ql-block">劉若愚看著樣錢上寒光閃閃的“府”字，又看看城外漫天的煙塵，突然打了個(gè)哆嗦。他把樣錢揣進(jìn)懷里，灰溜溜地帶人走了。</p><p class="ql-block">熔爐重新燃起，銅水在砂模里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徐光啟摸著那枚樣錢，忽然發(fā)現(xiàn)“府”字的最后一筆微微上翹，像一把出鞘的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04血染的軍餉</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月的驕陽烤得大地冒煙。五十萬貫天啟通寶背“府”大錢分裝在兩百輛騾車上，由楊國柱親自護(hù)送前往薊鎮(zhèn)。車隊(duì)剛出宣府東門，就被一群衣衫襤褸的士兵攔住去路。</p><p class="ql-block">“軍餉！我們要軍餉！”士兵們舉著生銹的刀槍，領(lǐng)頭的百戶張勇臉上帶著一道刀疤——那是去年在沈陽城下留下的。</p><p class="ql-block">楊國柱勒住馬：“兄弟們放心，這錢就是給你們發(fā)的軍餉！”</p><p class="ql-block">“鬼才信！”張勇冷笑，“上個(gè)月發(fā)的天啟通寶，一捏就碎，里面全是鉛！”他從懷里掏出一枚錢，往地上一摔，果然斷成兩截。</p><p class="ql-block">徐光啟跳下車，撿起斷錢，又從車上拿起一枚背“府”大錢：“大家看清楚！這錢用的是四火黃銅，含銅七成，重三十五克！你們可以砸開驗(yàn)，要是有半點(diǎn)摻假，我徐光啟任憑處置！”</p><p class="ql-block">張勇將信將疑地接過錢，用牙一咬，留下深深的牙印。他忽然跪倒在地，身后的士兵也跟著跪下，哭聲震天：“我們不是要反，是餓啊！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p><p class="ql-block">楊國柱眼圈一紅，從懷里掏出半塊干餅：“先吃這個(gè)！到了薊鎮(zhèn)，保證人人足額領(lǐng)餉！”</p><p class="ql-block">車隊(duì)繼續(xù)前進(jìn)，徐光啟卻心事重重。他想起昨天收到的密信，魏忠賢已經(jīng)在京城散布謠言，說宣府錢局私鑄劣錢，中飽私囊。東林黨人想保他，卻被閹黨死死壓住。</p><p class="ql-block">走到雞鳴山時(shí)，突然一聲炮響，山上滾下巨石。“有埋伏！”楊國柱大喊，抽出腰刀。只見樹林里沖出數(shù)百名蒙面人，為首的正是張勇！</p><p class="ql-block">“沒錯(cuò)，是我！”張勇扯下面罩，臉上的刀疤猙獰可怖，“魏公公說了，只要拿到這批錢，我們就能去后金領(lǐng)賞！”</p><p class="ql-block">雙方激戰(zhàn)起來。徐光啟抱著錢箱躲在巖石后，看著楊國柱身中數(shù)箭仍死戰(zhàn)不退。老匠頭孫三兒不知何時(shí)抄起一根鐵棍，一棍砸倒了張勇。</p><p class="ql-block">“快！把錢運(yùn)走！”楊國柱用盡最后力氣喊道，箭頭從他胸口穿出，鮮血染紅了胸前的“府”字錢。</p><p class="ql-block">徐光啟看著滿地的尸體和散落的錢幣，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鑄錢如鑄兵”。這些沉甸甸的黃銅不僅是軍餉，更是大明最后的骨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05殘陽下的余溫</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啟三年秋，徐光啟被召回京城。他站在宣府錢局的熔爐前，看著最后一爐銅水澆入砂模。孫三兒告訴他，三個(gè)月內(nèi)共鑄錢八十萬貫，每貫都足重三十五克，背“府”字清晰可辨。</p><p class="ql-block">“大人，這是給您留的。”老匠頭遞過一個(gè)錦盒，里面是一枚特別鑄造的大錢，直徑48毫米，重40克，“‘府’字的最后一筆，我特意往上挑了挑，像不像您常說的‘雖千萬人吾往矣’？”</p><p class="ql-block">徐光啟接過錢，只覺得沉甸甸的。他想起楊國柱的尸體被運(yùn)回宣府時(shí)，身上還緊緊攥著一枚背“府”錢；想起孫三兒為了保護(hù)砂模，被張勇砍斷了三根手指；想起那些拿到新錢的士兵，在城墻上齊聲高喊“大明萬勝”。</p><p class="ql-block">回到京城，等待徐光啟的是魏忠賢的彈劾。他被削職為民，趕回上海老家。臨行前，他去了一趟工部，看到庫房里堆著無數(shù)劣質(zhì)的當(dāng)十大錢，背文模糊，輕重不一。</p><p class="ql-block">“徐大人，這是朱巡撫托人送來的?！币粋€(gè)小吏偷偷塞給他一封信。徐光啟拆開，只見上面寫著：“宣府錢局已奉旨停鑄，背‘府’錢存世不足十萬枚。然將士用此錢購糧，士氣大振，后金不敢近長城一步?！?lt;/p><p class="ql-block">四十年后，清軍入關(guān)。一個(gè)老兵在宣府的廢墟里撿到一枚背“府”錢，銅質(zhì)金黃，字廓深竣。他想起天啟三年那個(gè)雪夜，自己就是用這枚錢買了三個(gè)饅頭，才沒餓死在城墻上。</p><p class="ql-block">如今，這枚珍泉靜靜躺在博物館的展柜里。燈光下，“府”字的最后一筆依然向上挑起，像一把永不彎曲的劍。四百年來，它見證了大明的殘陽，也見證了一個(gè)王朝最后的骨氣。</p><p class="ql-block">（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