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錦和鎮(zhèn)的午后，零零散散響起米機運作的聲音。</p><p class="ql-block">那是老式電動機低沉的嗡鳴，混雜著稻谷在鐵滾筒里翻滾的沙沙聲，像極了秋風吹過枯草。</p><p class="ql-block">嗚——嗡，嗚——嗡。像一頭疲倦的老牛，在昏暗的鋪子里拖著永遠不會到頭的磨。陳舊的馬達把震動傳遍每一寸木質(zhì)框架，灰塵簌簌地從椽子縫里落下來，混進糙米細白的粉塵里，空氣都沉甸甸的。</p> <p class="ql-block">米機旁，站著一位老人家，他姓孟。他的右腿上兩塊鋼板從腳底整齊地支起，用一根粗橡皮筋固定著，上面裹著厚厚的、洗得發(fā)灰的棉布，腳趾烏紫腫脹，皮膚薄得像浸了油的紙，透著不祥的光。</p> <p class="ql-block">糖尿病，輕飄飄的幾個字，就像鈍刀子，一點一點，把他的腳“吃”掉了。</p><p class="ql-block">先是麻，像無數(shù)細針扎著，然后是木，踩在地上像踩著棉花，再后來，小小的傷口怎么也好不了，流膿，潰爛，發(fā)黑。</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測血糖，注射胰島素，就好比家常便飯，他每天都需要測試和注射。</p> <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政府好啊，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經(jīng)常來看我，還為我辦理了殘疾證。你到房間里坐會，我打掃一下衛(wèi)生?！彼呎f著邊往我把房間帶，然后拿起掃把仔細地收集散落的米糠。這些米糠他會賣給養(yǎng)雞戶，一個月能攢幾十塊。</p><p class="ql-block">我沒有進去他的房間，只是在門口打量著，只見房間里放置著一張掉漆的木床，有點變形，床上的涼席有點發(fā)白，一床破舊的毛毯凌亂的蜷縮在床上。</p><p class="ql-block">床柱上的雕花已被磨平，只剩幾處模糊的凹痕，像老人掉光牙齒后含糊的牙床。曾經(jīng)筆直的床板如今微微凹陷，恰似一個被無數(shù)夜晚壓出的疲倦身形的模具。</p> <p class="ql-block">還有房間里的桌子，破舊得已不止于滄桑，而近乎一種有形的嘆息。</p><p class="ql-block">它的邊緣如失守的疆域，被時間蠶食成不規(guī)則的缺口，露出的木芯像久未愈合的傷口。桌面縱橫的裂紋像一幅干涸的河床地圖，油污與劃痕在日光下泛著喑啞的光。</p> <p class="ql-block">清理好散落的米糠后，他開始測血糖。</p><p class="ql-block">只見他笨拙地從房間取出血糖儀，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扎破左手無名指。</p><p class="ql-block">6.8mmol/L——比昨天好點。</p><p class="ql-block">他松了口氣，掰了半片降糖藥，就著冷開水吞下。</p><p class="ql-block">當我問及有沒有辦理低保時，他搖搖頭，他說他申請過，但工作人員告訴他不符合低保條件，因為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在千里之外，有著自己的代步小車，一個在高墻之內(nèi)；因為他有米機；因為他住的是兩層樓。</p><p class="ql-block">他邊說著邊仰起滿是淚痕的臉，錯愕地、不解地看著我，眼神像個迷路的孩子。</p><p class="ql-block">我的身體僵了一下，不敢正視他，只好轉(zhuǎn)過身，我害怕他滾燙的眼淚，隔著薄薄的衣衫，燙到我的皮膚，我的眼眶里干澀得發(fā)痛，像兩口枯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