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半夜寫稿，感覺室內(nèi)有點悶，于是便推開了窗戶，一輪潔白的月光映入眼簾，霓虹把夜漂成一種渾濁的橘色。此時我的心卻像被什么牽著，倏地一下，沉沉地墜了下去，墜過一百多公里的山河，穩(wěn)穩(wěn)地落回了那個叫彭家村的臂彎里。于是，我看見了，那輪只屬于家鄉(xiāng)的月。</p><p class="ql-block"> 它首先不是看見的，而是感覺到的。當最后一聲歸巢的鳥鳴被暮色吸盡，當蜿蜒的資水收起最后一縷金鱗，一種博大的、幽藍的寂靜便從四面的山巒合攏過來。這時，東邊青黑色的山脊線上，便悄無聲息地潤開一團柔和的光暈，像誰用清水在宣紙上耐心地暈染。那光并不刺目，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莊嚴，漸漸地，山脊的齒廓成了它托起的墨色底座。它升起來了——那么圓滿，那么低垂，仿佛就掛在村口那棵老樟樹的枝椏上，你一伸手，就能摘下來，揣進懷里，一定是沁涼如玉的。</p><p class="ql-block"> 這才是月亮的本體。城里的月只是它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它的清輝灑下來，是有質(zhì)感的。落在資水上，整條江就成了一條緩緩流動的銀練，每一道溫柔的波紋都鑲著細細的銀邊。水面下，卵石的輪廓依稀可見，仿佛也在這月光里沉沉睡去。水聲變得格外清越，“汩汩”的，像大地在月光下的夢囈。光落在卵石灘上，每一顆石頭都像是吸飽了月光，變得溫潤、瑩潔，白日里被曬得滾燙的粗糲感，此刻全被月光撫平了。我們光著腳丫踩上去，那涼意從腳心直竄上來，帶著河水的潤和月光的清。</p><p class="ql-block">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雜的、好聞的氣味。是曬了一天的泥土散發(fā)的微腥，是岸邊野蒿草清冽的苦香，是遠處稻田里傳來的、谷物灌漿時那種飽滿的甜香。這些氣味被晚風一攪，又被月光一浸，便調(diào)和成一種獨一無二的、家鄉(xiāng)夜晚的氣息。深吸一口，五臟六腑都像被月光洗過一遍。</p><p class="ql-block"> “看，月宮里那黑影，是吳剛在砍桂花樹哩?！彼菔莸氖种钢赶蚰禽唸A月，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翱沉擞珠L，長了又砍……人哪，有時候也就是這樣?！?lt;/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不懂。我只癡癡地望著，覺得那月亮真像個巨大的、安詳?shù)闹i。奶奶的蒲扇搖著搖著，聲音漸漸低下去，變成綿長的呼吸，和月光融在一起。而月光，正靜靜流過她銀白的發(fā)絲，流過她臉上溝壑般的皺紋，把她雕塑成一尊慈祥的、會呼吸的化石。許多年后我才明白，奶奶，連同她所有的故事與時光，都成了那輪月的一部分，成了我鄉(xiāng)愁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如今，在異鄉(xiāng)逼仄的屋檐下，我已許多年沒有那樣酣暢地沐浴過月光了。城里的月光太匆忙，太稀薄，照不亮記憶的深處。可我心底，始終養(yǎng)著那一輪來自彭家村的、飽滿的明月。它不常出現(xiàn)，只在我最疲憊、最孤獨的時刻，悄然升上心穹，用那亙古不變的、清涼如水的輝光，為我覆蓋一層看不見的鎧甲。我知道，無論我漂泊到哪里，我的根系，始終纏繞在資水邊那片被月光浸透的卵石灘上。</p><p class="ql-block"> 那輪月，是我精神戶籍上永不遷移的地址。</p><p class="ql-block"> 作者 彭劍峰 （網(wǎng)絡媒體人）</p><p class="ql-block"> （圖片來自網(wǎng)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