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池河追日》 </p><p class="ql-block"> 2025.12.10</p><p class="ql-block"> 池河的落日是美的。</p><p class="ql-block"> 大雪節(jié)氣的午后,我驅(qū)車從池河大橋右轉(zhuǎn),沿池河大壩向抹山方向進發(fā)。</p><p class="ql-block"> 冬日的陽光,是清透沒有溫度的琥珀色。橋下的河水在沉靜地流淌。兩岸的景象似熟悉著卻又日日不同。岸堤兩側(cè)的幾臺明黃色的挖掘機正長臂揮舞著——這是池河堤岸生態(tài)保護修復工程正在緊張作業(yè)中。我眼看著它從凌亂荒蕪的土堆草甸,一點點變得規(guī)整,仿佛一位熟悉的老友,在緩慢地更換著新衣。 橋下的風,帶著新翻泥土的凜冽氣息與河水固有的沉靜,一同涌入車窗。堤上的柏油路泛著冷硬的灰黑色光澤,路旁楊柳樹赤裸著枝椏,將天空分割成幾何狀的藍,這景色我看了幾十年,每一次看,又都像第一次看清。陽光穿行而過,在地上投下疏朗而潔凈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車子隨河道而蜿蜒前行。很快,車流不息的寧洛高速便橫亙在前。前路并未中斷,堤岸的道路從容地在高架下通過。那一瞬,光線倏地暗了,耳邊是輪胎與路面摩擦的沉悶回響,旋即,就豁然開朗。就在這穿行而出的剎那,一片開闊的水面便鋪展在了左前方。</p><p class="ql-block"> 這已不是河,而是一片我自以為熟稔、卻總在細微處給我以陌生感的湖了。柔和的陽光潑灑在湖面,湖水呈現(xiàn)出一幅沉郁的無法精準描述的灰藍。我最熟悉的,是那近岸與汀洲上年復一年生長的蘆葦叢 。它們已褪盡青綠,通體是干燥溫暖的枯黃與灰白,滿頭蓬松著葦絮。我熟悉它們春天抽芽的聲響,夏天青紗帳般的密實,秋天蘆花漫天的飛揚,而此刻,它們在微寒的風中搖曳所發(fā)出的“沙沙”聲響似冬日暮色中的私語。陽光穿過層層葦叢,將它們?nèi)镜冒胪该?,逆光看去,整片整片的葦叢仿佛在緩慢而靜靜地燃燒,又像一片片落在水陸之間柔軟的年年相似又歲歲不同的雪兒。 偶有或白或黑或灰的水鳥從葦叢深處悄然飛起,其姿態(tài)優(yōu)雅千般弧線永遠年輕。這開闊的清冷的生機,我縱使有了數(shù)年的呼吸,可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第一次將它納入肺腑。</p><p class="ql-block"> 穿過這片被陽光與葦蕩照透的微涼水域,敦厚的抹山便清晰于眼前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目的地,是山北那道橫臥在蒼茫暮色里的長堤——蘇堤。我曾無數(shù)次地踏足。此刻,蘇堤是我一路向北追日的最熱落點。</p><p class="ql-block"> 我快速將車駐于堤前,向著那道分水線小跑起來。蘇堤像一道堅實的脊梁,有力地向北伸展出去,直指那座已淡如素描的女山特大橋。這路,這堤,這指向的遠方,都是我熟悉的所在。 左側(cè),是女山湖無垠的、顏色漸深的灰藍,夕陽的余暉正將它靠近天際的那一線,煨成溫暖的橙黃。我就在這水天之間、寒暖交匯之時,搶跑于彩虹步道之上,將鏡頭反復地鎖定在那最后一抹難于追趕的斜陽余暉。</p><p class="ql-block"> 風在耳畔清冽著。我在蘇堤的中段停下了?;蛘哒f,是落日終于在此刻,為我,重演了它亙古的謝幕。它已斂去了光芒,像一顆即將沉入水底而冷卻溫順的紅炭。</p><p class="ql-block"> 我停下腳步,享受著這份喘息未定的暮色。卻忽的將目光投向了來時的路——抹山北麓暗影的厚重正與蘇堤的堅實深情地交匯擁抱。</p><p class="ql-block"> 這片幽邃的谷地,在最后的余暉里,輪廓格外清晰的呈現(xiàn)了。多么響亮的名字,帶著我年少挑燈的畫面浮上心頭——蝴蝶谷。金庸在《倚天屠龍記》中所描繪的:張無忌歷經(jīng)徹骨寒毒,于絕境中得遇生機蛻繭重生。原來,蝴蝶谷就一直在這,在這我熟悉的山的臂彎與堤的盡頭。原來,一個關(guān)于“在極冷處孕育新生”的古老寓言,也在這我反復踩踏的冰冷的堤岸上,嚴絲合縫地重疊了。</p><p class="ql-block"> 這完全不是無來由的想象。其實,歷史從未走遠,它就在山的褶皺里;傳說也非虛妄,它就在目光與心念交匯的剎那。身后,是正在被耐心修復的堤岸;眼前,是在寒水中靜靜燃燒的茫茫葦叢;腳下,是我無數(shù)次走過伸向遠方的堅實道路。</p><p class="ql-block"> 一切如舊,一切又都在此刻煥然一新。最后一縷暖色的光,從我肩頭滑落。天空的顏色,開始一場我目睹過千百次、卻依然為之屏息的莊嚴沉降。</p><p class="ql-block"> 寒意,從腳下升起,真切地包裹住我——這包裹,也如那山巔彼此凝望著的臂膀。</p><p class="ql-block"> 我這一路的漫步,原以為只是習慣。直到站在這最熟悉的隘口,站在修復與野逸、道路與終點、山的實與谷的虛的交匯點上,我才恍然:其實,我每日生活的,原來就是這條母親河在永恒循環(huán)中不斷為我揭示的、關(guān)于“常”與“變”的全部奧秘。它從泛黃的書頁與古老的傳說中流出,流過我親眼所見的堤岸變遷,流過那歲歲枯榮的蘆花葦絮。此刻,它沉穩(wěn)地漫過我站立的地方,所有我以為的熟知,都在此刻被刷新,沉淀為一片巨大而安寧的陌生。</p><p class="ql-block"> 我的行走,從未止息。我站在這道名為蘇堤的線上,站在這“熟悉”與“陌生”的裂縫之間。我就是這風景里一塊會呼吸的石頭,與抹山的暗影、與“蝴蝶谷”的啟示、與這伸向遠方的堤壩,一同沉入這降臨的、溫柔的、亙古的夜晚。我是常客,是這片土地上一個移動的觀察的點。而這片土地,就在這日復一日的熟悉與此刻嶄新的陌生中,完成了對我最深刻的接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