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溫一壺往事,尋一縷炊煙</p><p class="ql-block">文/阿東奶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月的風(fēng),是沉甸甸的。它不像夏日熏風(fēng)那般懶散,也不似冬日北風(fēng)那樣尖削,它有著谷穗低垂的謙遜,和甘蔗林在夕照里泛出的、蜜一樣的重量。我走在田埂上,腳下是松軟的、帶著潮氣的泥土。田鼠們是精明的賬房先生,它們窸窸窣窣地,將散落在稻田里的金黃谷粒,一粒一粒地搬回幽深的洞府,像是在為漫長的冬日,儲備一倉倉安靜的陽光。萬物都在做著減法,褪去浮華,歸于一種樸素的、內(nèi)斂的充實(shí)。</p><p class="ql-block"> 那條記憶里清淺活潑的小河,此刻也變得豐腴而沉默。那座曾被時間沖垮的小石橋,依然靜靜地躺在河床上,一半沒在水里,一半袒露著殘斷的軀體。河水不急不躁,一遍又一遍地,用柔軟的水流洗刷著橋身上的苔痕與舊跡。我蹲下身,仿佛能聽見它在低語,它要洗去的,是那些南來北往、早已模糊的腳印,是那個雨天里,最后一個跑過橋面的孩子倉促的足音。橋不說話,它把自己交給了時間與水,以一種躺下的姿態(tài),成就了另一種通往彼岸的坦蕩。</p><p class="ql-block"> 村口井邊上的那棵老榕樹,愈發(fā)地蒼郁了。它的氣根,像極了老人頰邊拂不去的、悠長的思緒,一縷一縷,垂向大地,仿佛要在這口深井里,汲取那些被遺忘了的對話與回聲。它濃密的樹冠,綠得深沉,像一團(tuán)化不開的濃墨,沉沉地、溫柔地,將頭頂那一方天空,壓得很低,很低。于是,天與地,便在這井臺邊,完成了一次無聲的、親昵的握手。</p> <p class="ql-block"> 榕樹下的石凳,被歲月磨得光滑如玉。幾位老人坐在那里,像幾尊凝固的、會呼吸的雕像。他們的話語,緩慢而零碎,談?wù)撝洃浝锎迩f的熱鬧——哪家娶親時的鑼鼓聲,能傳過三座山崗;哪個夏夜,全村子的人都聚在這樹下納涼,蒲扇搖出的風(fēng),能匯成一條小小的河流。他們的聲音,像秋日里最后幾只蟋蟀的鳴叫,織出的,是一匹泛黃且脆弱的舊綢緞。然而,話頭總是會斷的。沉默下來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便一同望向那口幽深的井,仿佛所有的喧囂,最終都沉降到了那一片冰涼的水里。</p><p class="ql-block"> 雨,便是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來了。先是三兩滴,試探般地敲在榕樹葉上,發(fā)出“噗、噗”的鈍響,隨即,便綿密了起來。老人們緩緩起身,拄著拐杖,各自踱回那被煙雨籠住的屋舍去了。偌大的井臺邊,霎時空寂下來。只剩下雨絲,千絲萬縷,直直地墜入井中,那“叮咚、叮咚”的聲響,清脆而寂寞。這便是井水與雨水的對話了,一場關(guān)于天空與大地、清澈與渾濁的、無人能懂的禪偈。我立在屋檐下,看著那圈圈點(diǎn)點(diǎn)的漣漪,覺得那仿佛是時光在井水這張深色的紙箋上,寫下的、最玄奧的密碼。</p><p class="ql-block"> 這雨中的靜,讓我想起一句話:“心美一切皆美,情深萬象皆深。”我試圖在這片清冷里,尋覓那份“心美”的禪意。是啊,田鼠的忙碌,是美的,那是生命對自然的敬惜;殘橋的臥姿,是美的,那是一種“放下我執(zhí)”的圓融;甚至這井水與雨水孤獨(dú)的唱和,也是美的,那是天地間最本真的律動。我仿佛觸到了那層溫暖的殼,它告訴我,萬物靜觀,皆可自得。</p> <p class="ql-block"> 可是,我的心,卻像被什么東西硌著,那層哲理的溫暖,終究沒能完全浸潤下去。因?yàn)槲蚁肫鹆宋抑皩戇^的一句詩:“我坐在劃過的軌跡里,整理著/走失了的炊煙?!?lt;/p><p class="ql-block"> 這才是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真正活著的、溫暖的魂魄。它應(yīng)該是在黃昏時分,從每一座低矮的煙囪里,裊裊地升騰起來的。它帶著稻草燃燒時特有的、樸素的香氣,帶著鐵鍋里飯菜將熟未熟時,那一點(diǎn)焦灼的期盼。它是一封無需投遞的家書,直直地寫給在田埂上、在山坡上勞作的親人看;它是一個溫柔的手勢,召喚著那些嬉戲忘歸的孩童。那時的風(fēng),是活的,因?yàn)樗鼤⌒囊硪淼?,將那一道道青白色的煙,挽成各種親昵的形狀,然后,輕輕送入歸人的夢中。</p><p class="ql-block"> 而今,井臺邊尚有老人零星的記憶,田埂上尚有田鼠忙碌的生趣,可那維系著家家戶戶氣息的炊煙,卻真的走失了。村莊里豎起了許多的水泥樓房,屋頂上不再需要那樣一個溫暖的出口。人們用上了煤氣與電,更干凈,更迅捷。那縷曾與云霞共舞、與晚風(fēng)纏綿的炊煙,便像一句失傳了的、古老的歌謠,消散在時代的空氣里,再無蹤跡。</p><p class="ql-block"> 夜里,雨停了。我獨(dú)自走到那片空曠的曬谷場上。天穹,像一塊被仔細(xì)擦拭過的深藍(lán)色琉璃,幽遠(yuǎn),明凈。就在這時,一道流星,毫無預(yù)兆地,從天際劃過。它來得那樣突然,去得又那樣決絕,仿佛一個來不及說出口的詞語,在語言的幕布上,閃現(xiàn)了一下,又即刻熄滅了。它是不語的,正如這走失的炊煙,正如這村莊里許多靜默消失的事物。</p> <p class="ql-block"> 我仰著頭,望著那流星消逝的軌跡。那軌跡是空的,透明的,只存在于記憶的視覺里。而我,仿佛就坐在這虛無的軌跡之中。我要整理什么呢?我能整理什么呢?那走失了的炊煙,沒有形體,沒有重量,它只是一縷氣息,一種感覺,一段關(guān)于家的、最原始的嗅覺記憶。我無法將它尋回,也無法將它重新點(diǎn)燃。</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明白了。給予我們的,并非一個回避傷逝的桃花源,而是一雙能在傷逝中,看見美與永恒的眼睛。那田鼠搬運(yùn)的,何嘗不是一種“惜物”的炊煙?那井水與雨水的對話,何嘗不是一種“天倫”的炊煙?那老人們記憶里的熱鬧,何嘗不是一種“人情”的炊煙?它們都以另一種形態(tài),在這片土地上,靜靜地燃燒著。</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走失,或許并非物質(zhì)的消亡,而是我們心靈的遺忘。當(dāng)我們不再在黃昏時懷念那一縷青白色,當(dāng)我們不再覺得那柴火的香氣與家的圓滿息息相關(guān),那炊煙,才是真正地、徹底地死去了。</p> <p class="ql-block"> 夜涼如水。我站起身,朝著來時的路走去。我的手中,依舊空空如也,那縷炊煙,我終究未能尋回。但我的心里,卻仿佛被那流星的微光,與這清冷的夜氣,洗滌過一般。我雖未尋回那縷具體的炊煙,卻仿佛為自己內(nèi)心的灶膛,重新點(diǎn)燃了一炷精神的薪火。那火光微弱,卻足以照亮我“走失”的悵惘,并將它烘焙成一種溫潤的、可以安放的懷念。</p><p class="ql-block"> 歸途上,我看見遠(yuǎn)方城鎮(zhèn)的燈火,連成一片朦朧的光海。那也是人間的煙火,只是,不再有那縷直上古樸的、能與神靈對話的腰身了。我不再為此感到悲傷。我只是靜靜地走著,知道從此往后,我的行囊里,將永遠(yuǎn)住著一縷走失了的、青白色的鄉(xiāng)愁。它無形無質(zhì),卻比任何實(shí)物都更沉重,也更永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上圖片均來自網(wǎng)絡(luò),如有侵權(quán)請聯(lián)系刪除。)</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