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丁香蘿卜</span></p><p class="ql-block"> 這菜園小徑是極窄的，只容一人側(cè)身。兩旁的土埂上，茸茸地長著些不知名的野草，草尖上挑著午后溫吞吞的陽光。我的影子，便斜斜地躺在小徑的泥土上，短短的，靜靜的。風(fēng)是幾乎沒有的，空氣里只有一種植物在日頭下蒸騰出的、混著泥土氣的暖烘烘的味道。我原是漫無目的的，腳步也懶懶的，直到一片潑天的綠，猛地撞進我的視線里。</p><p class="ql-block"> 那是怎樣的一片綠呵！就在小徑的右手邊，一方小小的菜畦，平平整整的，像一塊剛從染缸里拎出的、還未曾擰干水的綠絲絨。那綠是分著層次的：貼近泥土的，是濃得化不開的墨綠，沉著，穩(wěn)重；再往上，便是蓬蓬勃勃的翠綠，鮮活得能滴下水來；到了葉尖，被陽光鍍了一層薄金的，是嫩生生的、帶著鵝黃的綠。這無數(shù)的綠，密密地挨著，輕輕地顫著，仿佛一汪沉靜的、卻又蘊含著無限生機的碧潭。我的心，也便跟著靜了下來，腳步也停了。</p><p class="ql-block"> 我蹲下身，湊近了看。這才瞧出，那一片汪洋的綠，原是無數(shù)纖細(xì)的葉子攢成的。葉子是羽狀的，裂成許多精致的小片，一片覆著一片，一層疊著一層，像鳥兒的絨羽，也像婦人梳得極為細(xì)密的發(fā)髻。葉柄是長長的，脆生生的，內(nèi)里該是蘊著飽滿的水分。我伸出手，用指尖極輕地碰了碰那葉梢，涼沁沁的，柔嫩嫩的，仿佛觸著嬰兒的肌膚。我這才恍惚地想起，這菜，我們老家是喚作“丁香蘿卜”的。</p><p class="ql-block"> 丁香蘿卜！這名字一經(jīng)想起，便帶著一股子陳舊而溫煦的煙火氣，撲面而來，兒時與小伙伴割羊草，最喜歡做的事是到生產(chǎn)小隊的菜地里挖丁香蘿卜生吃，那個味真是香（現(xiàn)在超市中的胡蘿卜沒這個香味了）。我眼前那片抽象的、藝術(shù)的綠，瞬間便有了具體的、滾燙的形骸。我仿佛看見，那片碧綠的絨毯底下，正默默生長著的，該是一個個結(jié)實、紅潤的夢境。那才不是什么“胡蘿卜”呢，文縐縐的，帶著點兒學(xué)究的冷?！百惾藚ⅰ备强鋸埖糜行┗?，人參是何等金貴的物事，哪里及得上它這般家常、這般貼心貼肺的溫暖？只有“丁香蘿卜”這四個字，是妥帖的。它不指那艷麗的丁香花，大約是因那羽狀的葉子，也有幾分丁香葉的秀氣模樣罷。這名字里，有泥土的樸拙，也有尋常百姓家對一蔬一飯的、細(xì)細(xì)端詳過的憐愛。</p><p class="ql-block"> 我的目光，便不由得穿透了那層疊的綠，去探尋那泥土下的秘密了。我知道，在那潮濕的、黑暗的王國里，正有奇跡在悄然發(fā)生。那地下的莖，該是圓錐的模樣，一頭粗，一頭細(xì)，像個沉睡的胖娃娃。外皮該是光滑的，在泥土的撫摩下，生出一種細(xì)膩的觸感。它的心，是實誠的，從里到外，都憋著一股甜津津的勁兒。那甜，是土地用雨水調(diào)和了日光的精華，又用漫長的、不見天日的耐心，一點一滴喂養(yǎng)出來的，是陽光的蜜，是地氣的糖，醇厚得很，一點也不浮飄。</p><p class="ql-block"> 我于是想起許多關(guān)于這“蜜”與“糖”的往事來了。最不能忘的，是冬日的清晨，母親從菜地里拾出一筐還沾著新鮮濕泥的丁香蘿卜，在小河邊嘩嘩地洗刷。冰水刺骨，她那雙手凍得通紅，像兩根飽滿的胡蘿卜。洗凈了，便用刀背輕輕一拍，“咔嚓”一聲，那橙紅脆亮的芯子便露出來，一股清冽的、帶著植物根莖特有的芬芳，便彌散在清冷的空氣里。外祖母總是先遞給我一塊，咬下去，嘎嘣脆，先是一點微不可察的辛辣，緊接著，那被霜雪催逼出的、濃縮了的甘甜，便洶涌地溢滿整個口腔，一直涼到心里去。那份清甜，是能驅(qū)散整個冬天的瑟縮與沉悶的。</p><p class="ql-block"> 更多的時候，它是沉默的陪襯。切成滾刀塊，和豬肉一同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地煨著，油膩便被它化去，反添了一鍋湯的醇厚與亮色。切成細(xì)絲，用鹽略略殺去些水氣，點上幾滴香油涼拌，便是粥桌上最爽口的小菜。即便是窮苦的年月，幾根丁香蘿卜，切成片，和著幾把小米熬成一鍋稠粥，那粥便被染成好看的橙黃色，喝下去，從喉嚨到胃，都是暖洋洋、甜絲絲的慰藉。它從不是筵席上的主角，卻總在每一個平淡的日子里，默默地輸送著最踏實的養(yǎng)分與最妥帖的甘美。它像極了那些鄉(xiāng)間最尋常的婦人，不聲不響，卻用一雙粗糙的手和一個溫暖的懷抱，撐起了整個家的胃與心。</p><p class="ql-block"> 我站起身，腿有些微的酸麻。再看向那片菜畦時，目光便全然不同了。我不再只看見一片無名的綠，我看見了那綠意之下，深深埋藏著的、一個個敦實而甜美的生命。我看見了一個農(nóng)人彎腰播種時的期盼，看見了雨水滲入泥土?xí)r的滋養(yǎng)，也看見了無數(shù)個黃昏的灶火，與尋常飯桌上那份橙紅色的、無聲的溫柔。</p><p class="ql-block">夕陽的余暉，不知何時已轉(zhuǎn)為一種醇厚的、蜜糖般的金黃，溫柔地籠罩著整個菜園。那片丁香蘿卜的葉子，在晚風(fēng)里輕輕搖曳，每一片都鑲上了一道融融的金邊，閃爍著一種滿足的、沉靜的光澤。那地下的果實，想也在這份安詳?shù)膿嵴障?，做著最后一個關(guān)于成熟的、甜蜜的夢罷。</p><p class="ql-block"> 我悄悄地轉(zhuǎn)過身，順著來時的小徑，慢慢地往回走。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斜斜地拖在身后。來時的茫然與空落，此刻已被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泥土氣息的充實所填滿?？諝饫?，那股暖烘烘的植物與泥土的芬芳，似乎也染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甜的蘿卜香氣，一直將我送到小徑的盡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