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篇號:63535088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又是一年冬深時,北風(fēng)掠過空曠的原野,帶著我熟悉的、屬于這片津北大地的清冽。父親離開我們,已是整整三個春秋。而母親,在十九年前的那個正月,便先一步化作了天際最亮的寒星。</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按老家的習(xí)俗,三周年祭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意味著遠行的親人將真正安息,也意味著生者的思念該從奔涌的河流,沉淀為心底沉靜而堅固的磐石。我每次立于父母親的墓前,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越過這抔黃土,轉(zhuǎn)向遠處——那里,是生養(yǎng)他們的村莊,王三莊;那里,也是我所有關(guān)于“家”的記憶開始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歲月如鐮,刈割了一茬又一茬的光陰,卻總有一些根脈,愈久愈深。心靜下來,那些關(guān)于父母的零光片羽,不再是尖銳的刺痛,而像冬日窗欞上的冰花,帶著清晰的紋路,在記憶的陽光下靜靜融化,流淌成河。他們的身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兩個從上世紀(jì)三十年代中期走來,在苦水里浸泡著長大的孩子,是如何相濡以沫,用盡一生的力氣,為我們撐起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家。</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根脈·苦水浸泡的童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的老家,津北武清東南的王三莊,與北辰、寧河、寶坻接壤。這里歷來是一片低洼的退海之地,表層鹽堿,土層下是海岸灘涂遺留的貝殼與漿石。解放前,只有財主等少數(shù)富人才擁有河灘與高地。大多數(shù)貧苦農(nóng)民在廣袤的鹽堿地上耕耘,廣種薄收,甚至絕收。十年九澇,大澇之年,顆粒無收,連燒熱水的柴火都稀缺。冬天,村子周圍是望不到邊的冰野,日子饑寒交迫。遇上災(zāi)年,村民只得背井離鄉(xiāng),逃荒乞討。</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姥家,都是這樣的貧苦之家。父親母親就出生在那個年代。更不幸的是,他們雙雙在童年失去了母親。</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母親六歲時,姥姥撒手人寰。樸實的姥爺加倍疼愛這個沒娘的孩子,而母親,也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屋里田里,處處搶著幫姥爺干活,稚嫩的肩膀過早地分擔(dān)了生活的重量。童年的不幸,沒有壓垮她,反而像淬火的鐵,煉就了她超乎常人的處事能力與骨子里的堅韌。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很早就有了理解命運、又絕不屈服于命運的光芒。</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親八歲失恃,作為爺爺?shù)莫氉?,他的天空仿佛塌陷了一角。悲傷與孤獨,成為他少年心境里揮之不去的底色。然而,苦難如同粗糙的砂紙,打磨掉稚嫩,也打磨出生命的硬度。“苦命”是那一代許多人的共同烙印,但正是這烙印,讓他們對一絲溫暖都倍感珍惜,對一份責(zé)任都視若泰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相守·家庭的建立與支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親母親的結(jié)合是“娃娃親”。如今想來,這或許不僅是舊俗,更像是命運在寒冷歲月里,早早為兩個苦寒的孩子,搭起的一座相互依偎、彼此取暖的草棚。那一點微光,雖弱,卻足以照亮他們最初攜手前行的路。</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不幸的童年,因為新中國的成立而透進了陽光。他們有幸走進學(xué)堂,識了字,開了眼界。在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年代,已是青年的他們,正式結(jié)婚成家。這不僅是兩個人的結(jié)合,更是兩個早早懂得生活艱辛的生命,在時代洪流中主動握緊了彼此的手,決定共同去對抗所有的風(fēng)雨。</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國家一窮二白,家鄉(xiāng)更是清貧如洗。父母成家時,僅有祖輩留下的兩間土坯房。后來在姥爺幫扶下,才勉強蓋起兩間廂房。日子雖苦,但他們對未來充滿希望。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后,父親或打理自留地,或擔(dān)水拾柴;母親則在油燈下縫補洗涮。一燈如豆,映著兩個年輕而疲憊的身影,無言中卻有無盡的默契與擔(dān)當(dāng)。母親的堅韌,是這個小家最溫暖的底色。</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六十年代初的饑餓,是刻入民族記憶的寒冬。一個同樣寒冷的冬日,母親和生產(chǎn)隊幾位婦女在碾房集體勞動后,餓得發(fā)慌。她們從地上的泥土中,仔細揀出二十幾粒散落的玉米,均分后,像吃糖豆一樣,一粒一粒生著吃了。母親后來回憶說:“她們滿足地念叨,‘還是糧食香啊!’”可就是餓成這樣的母親,卻把家里能省下的、稍微好一點的食物,都給了當(dāng)時才兩歲的哥哥。那種饑餓感,我無法真正體會,但母親說起時那種平靜下深藏的酸楚,讓我明白,所謂“母愛”,在最極端的境地里,就是毫不猶豫的讓渡——將自己的生存本能,讓渡給孩子的生機。</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1962年秋,全國剛從大饑荒中緩過一口氣。生產(chǎn)隊豐收了,我家自留地也收了許多高粱。高粱穗成捆堆在院里,恰逢我降生。兒子的到來與糧食的豐收,給了母親雙重的喜悅,但看著院中亟待脫粒的莊稼,還未出月子的她心急如焚。終于,她圍上頭巾,走到院里,雙手抓起高粱穗,用力摔向石磨?!芭荆∨?!啪!”沉悶而有力的聲響,在秋日的院子里回蕩。隔壁大娘和鄰居二嫂子隔著墻頭急得直喊:“可不能這樣啊,月子里落下病,是一輩子的事!”母親只是抬頭笑笑,手下卻不停。她心里有一桿秤:一頭是嗷嗷待哺的新生命,一頭是全家人活命的口糧,哪一頭都沉甸甸的,都不能耽擱。那股子忘我的勁頭,是責(zé)任催生的強悍,也是一個母親最原始的、守護巢穴的勇毅。</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許多年后,當(dāng)我自己的孩子出生時,我才在手忙腳亂與滿心喜悅中,真正體會到母親當(dāng)年的那種“心急如焚”。那不是魯莽,那是被“責(zé)任”與“愛”雙重驅(qū)動的、近乎本能的強悍。她摔打在石磨上的,不只是高粱穗,更是她對新生命與全家人飯碗毫無保留的捍衛(wèi)。</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六七十年代,飯桌上仍少見細糧。常有水患的家鄉(xiāng),高粱是主力。父母便想方設(shè)法“粗糧細做”。咸菜熬小魚貼秫米面餑餑一鍋出,配上金黃粘稠的玉米粥;外焦里糯的粘火燒;用白菜油渣做餡的秫米面菜餑餑:烙秫米面餅配香油咸菜絲……在巧手與愛心的點化下,最樸素的食材煥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填充了我們正在瘋長的身體,也塑造了我們最初關(guān)于“幸福”的味覺記憶——那是一種被精心料理過的、踏實的香甜。</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隨著我們兄妹五人陸續(xù)到來,父母肩上的擔(dān)子日益沉重。母親以瘦弱之軀,農(nóng)活不輸男勞力,回家還要飼養(yǎng)豬羊,帶著我們割草打菜。對于那個幾乎年年欠生產(chǎn)隊糧款的我家來說,賣豬羊、賣干草的收入,是維系全家生計、并最終能蓋起新房的希望之源。父親年少時體弱多病,幾度在生死線上徘徊。青年時期體質(zhì)仍不好,是母親無微不至的照料與這個逐漸熱鬧起來的家?guī)淼纳鷻C,仿佛滋養(yǎng)了他。他的身體竟一天天硬朗起來,后來還能用他靈巧的雙手,編織漂亮的柳條筐籃,為鄉(xiāng)鄰的土坯房糊出平整花哨的頂棚,更練就了一手讓四里八鄉(xiāng)稱贊的好廚藝。從武清農(nóng)場的食堂、治理海河興修水利工程民工的伙房,到村里的紅白喜事的大席,再到后來鄉(xiāng)政府的灶臺,父親的那把大炒勺里,翻騰著的不只是菜肴的香氣,更是他服務(wù)鄉(xiāng)梓、贏得敬重的樸實人生。</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回首望去,父親與母親,一個用味道溫暖四方,一個用堅韌扛起家門。他們仿佛共同掌握著一種化平凡為神奇的生命魔法:父親善于將匱乏的食材,烹制成豐盛的滋味;母親善于將苦難的歲月,過出溫暖的希望。 他們賜予我們的,并非物質(zhì)遺產(chǎn),而是一套在泥濘中行走卻永不沾污、在風(fēng)雨中生存卻內(nèi)心晴朗的生存哲學(xué)。這哲學(xué),如鹽,賦予生活最基本的滋味;如光,照亮平凡歲月里的每一個角落。</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傳承·如鹽如光的養(yǎng)育</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1975年,經(jīng)過數(shù)年節(jié)衣縮食的準(zhǔn)備,家里決定蓋四間新房。這無疑是家庭史上的一項巨大工程。父母既是總指揮,又是最勤懇的小工。天不亮,他們瘦削的身影就已徘徊在工地,用腳步反復(fù)丈量地基,生怕有毫厘之差。和泥缺水了,他們挑起沉重的水桶就走,扁擔(dān)壓彎的弧度,與他們微微打晃卻異常堅定的步伐,構(gòu)成我心中關(guān)于“奮斗”最具體的畫面。夜晚,油燈下,他們對著皺巴巴的預(yù)算紙反復(fù)掐算,恨不能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但在款待幫工鄉(xiāng)親的伙食上,他們卻出奇地大方,總要讓大家吃得心滿意足。村里人評價他們:“這兩口子,總是把難處留給自家,把體面讓給別人?!边@句樸素的評價,或許就是他們?yōu)槿颂幨雷罹珳?zhǔn)的注腳。</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分田到戶后,麥?zhǔn)諘r節(jié),四十多歲的母親成了我家搶收的“先鋒”。天還沒亮,母親已在麥田揮汗如雨,舞動和翻飛的鐮刀和“唰、唰”的割麥聲是母親演湊的豐收音符。正午的曬場,場院的地面燙得灼人。她頭戴舊草帽,脖子上搭著一條能擰出汗水的毛巾,揮舞木杈,動作快得像一陣追趕時間的風(fēng)。金色的麥芒粘在衣衫上,刺得皮膚又紅又癢,她也只是胡亂一抹。最累的是脫粒,她雙手緊握叉子,將麥子精準(zhǔn)地送入脫粒機,動作帶著一種疲憊而堅韌的韻律。汗水從她深陷的眼窩、尖瘦的下巴滴落,在曬得發(fā)白的泥地上,“滋”地一聲,留下一個深色的小點,瞬間蒸發(fā)無痕。那場景,像一幅被汗水浸透的版畫,深深烙在我的記憶里。她是在用近乎透支的體力,向土地索取一家人的溫飽,也向命運宣告一個農(nóng)村女性的不屈。</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親的言傳身教,則是另一種力量。他做過村干部,始終將“善良正直”作為處世信條。一件小事讓我刻骨銘心:幼時,村里來了賣葡萄的馬車,一個玩伴塞給我一串葡萄讓我快走。我懵懂地帶回家,父親問明緣由,臉色頓時嚴(yán)肅。他沒有長篇大論,只認定這是“偷”,是可恥的。他立刻領(lǐng)著我,把葡萄送還給攤主,并鄭重道歉。那一刻的羞愧與父親的嚴(yán)厲,為我劃下了一道清晰的是非界線。他不多話,卻用行動告訴我:人字兩筆,一撇一捺,都要寫得端端正正,落在實處。</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告別·風(fēng)雪歸途與永恒星河</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2005年,一次普通檢查,確診了母親的重疾。雖經(jīng)多方求治,2006年那個寒冷的正月,操心勞累一生的母親,還是帶著萬般不舍,撒手人寰。她一生委屈自己,照亮家人,養(yǎng)育我們兄妹五人成家立業(yè),直至兒孫滿堂。出殯那天,風(fēng)雪載途,我們的哭聲與哀樂混雜,覺得心里的一個世界也隨之崩塌了。那份空缺與冰涼,持續(xù)了很久,父親和我們,都用了漫長的時間才慢慢學(xué)會適應(yīng)沒有她的日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母親走后,父親成了我們凝聚的核心。他閑不住,在閑地開荒,種豆栽芝麻。我們后來喝的那些香醇的豆?jié){,拌菜用的香油,盛夏消暑的綠豆,都來自父親那雙勤勞的手。他把小院打理得四季常青,瓜菜豐饒,我們每次回家,除了滿桌飯菜,總是滿載新鮮蔬菜而歸。他依舊樂于助人,家里常聚著敘舊的老友;我們兄妹五家也常繞膝陪伴,尤其是節(jié)假日,一大家子其樂融融。那時的父親,雖已耄耋,卻精神矍鑠,是我們?nèi)也宦涞奶?,用他平靜的滿足感,溫暖著每一個人。</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時光終究無情。三年前的臘月初三,在經(jīng)歷了新冠沖擊轉(zhuǎn)陰后,87歲的老父在睡眠中安然辭世,駕鶴西去,與母親團聚。沒有痛苦的掙扎,仿佛只是勞作一生后,一次沉沉的睡去。這或許是他一生善良勤懇修來的福報,卻留給我們無盡的思念。</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三年了,父親生前在墓地周邊栽種的樹又添了許多新枝。那份思念,確已從滔天巨浪,沉淀為心底深沉的湖。我常常覺得,他們并未遠去。母親摔高粱的“啪啪”聲,父親炒菜時的鍋鏟聲,混合著玉米粥的香氣、秫米餑餑的溫?zé)?,早已滲進我的血脈,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他們用一生詮釋了何為堅韌,何為責(zé)任,何為愛。他們生于苦難,卻從未傳遞怨恨;他們歷經(jīng)匱乏,卻始終創(chuàng)造豐盈;他們平凡如泥土,卻活成了我們兒女心中巍峨的山。</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每每跪于墓前,我不再僅僅是悲傷。更有一種承接的沉重與坦然。我知道,我們兄妹五人和我們的家庭就是他們生命的延續(xù),是他們故事在人間的續(xù)章。那盞由他們點燃的、叫做“家”與“愛”的燈,我們會小心守護,并努力讓它在我和我們的后代手中,繼續(xù)明亮、溫暖地傳遞下去。</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我站在這里,腳下是他們長眠的土地,也是他們出生、勞作、養(yǎng)育我們的土地。王三莊的風(fēng),千年百年地吹著,從前吹過他們年輕的臉龐,如今拂過我的衣襟。我忽然明白,思念并非單向的緬懷,而是血緣與時空共同完成的應(yīng)答。 我們過好的每一天,我們身上延續(xù)的他們的品格,便是對他們不息的生命最響亮的回應(yīng)。他們歸于這片土地,也化作了這片土地上春天的麥苗、夏季的繁茂、秋天的輕風(fēng)、冬日里覆蓋一切的寧靜的雪,以另一種形式,參與著時間的輪回,守護著家園的晨昏。</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但他們的精神,已為我們鑄就了永恒的故鄉(xiāng)。這片津北大地上的風(fēng),年年依舊會吹過王三莊的原野,那清冽之中,將永遠有我記憶的溫暖,與血脈的回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附記:</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父親生于1936年4月9日(農(nóng)歷丙子年三月十八 ),故于2022年12月25日(農(nóng)歷壬寅年臘月初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母親生于1937年7月22日(農(nóng)歷丁丑年六月十五),故于2006年2月26日(農(nóng)歷丙戌年正月二十九)。</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