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年，母親打來電話，說老屋終于要拆了。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家的家事。末了，她輕輕添了一句：“回來看看吧，還有些舊東西，你若要，便留著?！蔽椅罩捦玻粫r竟不知如何應(yīng)答。老屋，那幢住過我家四代人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到底是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請了假，坐上歸鄉(xiāng)的大巴車。車窗外的景物，飛也似地向后倒去，由稠密的樓群漸漸變?yōu)槭杪涞奶锂?，我的心也仿佛被這寬闊的公路牽扯著，一寸一寸地沉入往事的泥沼里。老屋是什么時候建的呢？連母親也說不真切了。她只記得，父親的太爺爺，那位我只能在泛黃照片上見到的，面容清癯的祖先，親手打下了第一根樁基。一個多世紀(jì)的風(fēng)雨，便都濃縮在那一片黛瓦粉墻之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憶的門，被這車輪的轟鳴聲撞開了。最先涌出來的，總是祖母的身影，和她那間永不改變氣息的廚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母的廚房，是昏暗的，卻又是溫暖的。長年的煙熏火燎，將墻壁與房梁染上了一層勻凈的、光潤的黝黑，像上好的陳墨。陽光是從一方小小的木格窗擠進(jìn)來的，光柱里，有萬千微塵，如金粉般浮沉、舞蹈。</p> <p class="ql-block">那光是活的，是有呼吸的，它緩緩地移動，照著水缸沿上濕漉漉的反光，照著灶臺上油亮的釉彩。最后，悄悄地爬上了祖母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的肩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母的一生，似乎就是圍著那口巨大的鐵鍋轉(zhuǎn)的。那口鍋，黑沉沉的，憨拙得像個古老的寓言。我總愛看祖母生火。她并不用現(xiàn)在的火柴，而是一柄黃銅的，磨得锃亮的火鐮。只見她捏一小撮焦黃的艾絨，湊在一塊月牙形的火石上，另一只手將火鐮輕輕一劃——“嚓”，一聲清響，一簇橘紅的火星便爆開來，倏地引燃了艾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俯下身，小心地呵著氣，那團(tuán)火苗便如一朵初綻的花，在她滿是皺紋的掌心，顫巍巍地開放了。然后，她將它送入灶膛，添上柴薪?；?，便正式地、蓬勃地燃燒起來。那火光映著她的臉，每一條皺紋里，都流淌著一種安詳而篤定的光芒。我那時覺得，祖母點燃的，不單是灶里的柴火，更是我們一家一日復(fù)一日地，踏實而光明的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熬粥，便是這日子里最莊嚴(yán)的儀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母熬粥，用料是極尋常的。不過是新碾的粳米，配上些時令的雜豆，或是紅薯、山藥。但她對待這個過程，卻有一種近乎虔誠的耐心。米，是要在前一夜就用清洌的井水泡上的；水，必得是五更時分從村口老井里挑回來的頭一桶，說是帶著地氣的甘甜。黎明，天色還是鴨蛋殼般的青灰時，她便起身了。將米與水傾入那口黑鐵鍋，她便搬一張小竹凳，守在灶前。</p> <p class="ql-block">火，不能大。大了，米粒還未及舒展，便被煮得爛熟，失了筋骨；也不能小。小了，水米分離，熬不出那黏稠綿密的膠質(zhì)。非得是那樣一種文文兒的，不急不躁的火，靠著柴薪將燼未燼時的那一點余溫，慢慢地煨著，燉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期間，祖母從不離開。她時而用那柄長長的木勺，在鍋里緩緩地順著一個方向攪動。那動作輕柔得，不像是在勞作，倒像是在安撫一個酣睡的嬰兒。米香，便在這一圈一圈的漩渦中，一絲一絲地從水里掙脫出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起初是羞澀的，若有若無；漸漸地，膽子大了，變得濃郁而醇厚，仿佛將陽光、雨露、泥土的芬芳，都一并熬煮了出來，充盈著整個廚房，又從門縫、窗隙漫出去，將整個老屋都浸得軟軟的、香香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常搬個小凳子，坐在祖母身邊，看那鍋沿溢出的縷縷不絕的白氣。它們變幻著各種奇妙的形狀，有時像奔馬，有時像山巒，有時又什么都不像，只是那么悠然自得地升上去、散開，融進(jìn)屋頂那片幽暗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母不大說話，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透過那氤氳的水汽，望著窗外一方小小的天，眼神邈遠(yuǎn)而平靜。偶爾，她會用那雙枯瘦，青筋微露的手摸摸我的頭，低聲說：“人哪，過日子就像這熬粥，急不得，躁不得。你看這米，原本是一粒粒硬邦邦的，經(jīng)過水火一番功夫，它就開了花，軟了心，把自己的滋味全都教給了水，水也把自己的溫厚融進(jìn)了米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也分不開的時候，就成了最養(yǎng)人的東西?！?lt;/p> <p class="ql-block">我那時懵懂，只覺得那粥好吃，至于話里的意思，全然不明白。只覺得祖母的聲音，和著那鍋里“咕嘟咕嘟”細(xì)微而沉穩(wěn)的聲響，像一支古老的催眠曲，讓人的心沒來由地靜了下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屋的堂屋里，靠墻擺著一張碩大的，暗紅色的供桌，那是曾祖父的遺物。桌子的式樣極古板，邊緣雕著繁復(fù)的“壽”字花紋，漆色因年深日久而顯得沉黯，卻也因此透出一種威嚴(yán)，不容置疑的歷史感。桌上除了一尊白瓷的觀音像，常年只擺著一部厚重的，同樣沉黯的《辭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祖父的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父在我心中是一個清瘦而沉默的影子。他年輕時據(jù)說也走過南、闖過北，后來不知怎的倦了，便回到這老屋里，安然地做他的鄉(xiāng)下郎中。他不大管田里的事，也不大理會家里的瑣屑，他的世界仿佛就是堂屋東頭那間小小的書房。說是書房，其實不過是一桌，一椅，一架書和藥柜而已。但他最常翻閱的還是那部《辭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他讀書時的樣子。午后，陽光透過冰梅紋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端坐在那張老藤椅里，身子微微前傾，將一部磚頭似的《辭源》攤在膝上。他的手指是修長的，因少經(jīng)日曬而顯得蒼白。</p> <p class="ql-block">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頁薄薄的紙，動作輕緩得仿佛怕驚擾了紙上安睡的靈魂。他讀得極慢，嘴唇時而無聲地翕動，時而停下來，望著窗外一角的天空，久久地出神。那眼神，與祖母熬粥時的眼神頗有幾分神似，都是那般邈遠(yuǎn)，那般專注，仿佛他的目光已穿透了眼前的書頁，抵達(dá)了一個我所不能知曉的，遼闊而寧靜的遠(yuǎn)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爺爺，這書里到底有什么好東西，讓你天天看，也看不完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父從他那遙遠(yuǎn)的世界里被喚回來，并不著惱，只是微微一笑，眼角漾開細(xì)密的紋路。他拉我到他身邊，指著書上一個字，說：“你看這個‘道’字，它不只是道路的意思。它可以是道理，是方法，是宇宙的本源，是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一個字，便是一片海，一座山，你窮盡一生，也未必能窺其全貌?！?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又翻到另一頁，指著一個詞條，“你再瞧這個‘江湖’。說起來只是兩個字，可這里面，有多少英雄的傳說，有多少浪子的悲歡，有多少月下的刀光，有多少離別的簫聲……都藏在里面了?！?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平和而溫潤，像春夜里悄悄潤物的雨。我仰著頭，看著他那在逆光中顯得有些模糊的，清癯的側(cè)臉，看著陽光在他花白的鬢角跳躍。我雖仍聽不懂那些深奧的道理，卻能分明地感到，有一種厚重而安寧的東西，正從他那蒼老的身體里，從那部沉黯的書中，靜靜地流淌出來，彌漫在整個堂屋里。那種氣息，與祖母廚房里的米香不同，它是清冷的，帶著陳年墨跡與紙張的幽芬，卻同樣讓人心安。</p> <p class="ql-block">如今想來，祖父哪里是在讀書呢。他分明是在“熬”書。他將一生的閱歷、悲歡、思索與感悟，都當(dāng)作薪柴，投注到這部無所不包的典籍里，用他那近乎凝固的、緩慢的時光作為文火，靜靜地熬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熬的，不是學(xué)問，不是知識，而是一種心境，一種對自身與世界的、深沉的理解。他將紛繁的世相，熬成了簡凈的文字；又將簡凈的文字，熬成了豐饒的精神。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屋的天井，是我童年探險的樂園。那里沒有名貴的花木，只在西南角，有一架年歲比父親還大的紫藤。藤干粗壯如兒臂，虬結(jié)盤繞，奮力地攀上西邊的院墻。每逢春末夏初，便是它最風(fēng)光的時節(ji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花是淺淺的藕荷色，一串一串，累累地垂掛下來，像無數(shù)精致的小風(fēng)鈴，在風(fēng)里輕輕地?fù)u。香氣也是淺淺的，不似玫瑰那般濃烈，只是一種清遠(yuǎn)的、甜甜的芬芳，若有若無地浮在空氣里，要你很用心地去嗅，才捕捉得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紫藤于我，最大的樂趣不在看，也不在聞，而在“聽”。這聽，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眼睛，用整個身心。雨夜是不能錯過的。若是春雨，那便是極好的了。雨絲細(xì)細(xì)的，密密的，落在紫藤肥厚的葉子上，聲音是清脆的，帶著些歡快的彈跳感，“滴滴答答”，像玉珠滾落銀盤。</p> <p class="ql-block">若是夏日的驟雨，便來得猛烈許多。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葉片在風(fēng)雨中狂亂地?fù)u擺，發(fā)出一片“沙沙”的，潮水般的喧響，仿佛那架沉默的藤蘿，在那一瞬間，有了生命所有的激情與吶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更愛的，是雨后的清晨。祖母是不許我立刻跑出去的，說是石板上青苔滑。我便只能扒著堂屋的門框，探出頭去望。一夜風(fēng)雨，地上鋪了一層細(xì)碎的，淡紫的花瓣，像是給青灰色的石板路，繡上了一層華美的地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藤葉被雨水洗得油綠發(fā)亮，每一片都含著晶瑩的水珠，欲墜不墜的，風(fēng)一過，便簌簌地落下一陣小小的，亮晶晶的雨。陽光這時也探出頭來，斜斜地照進(jìn)天井，光線是柔和的，被濕漉漉的空氣濾過一道，顯得格外純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汽、花香、泥土的腥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老屋天井里獨有的，清新而微涼的氣息。我深深地吸一口，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洗滌過一般地舒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時，祖父也許會踱出來，站在廊下，看看那架狼藉卻又生機(jī)勃勃的紫藤，又看看滿地的落英，半晌，輕輕吟道：“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彼髟姷穆曇?，總是那么低沉而悠長，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與了悟。</p> <p class="ql-block">我那時自然不懂詩里的傷春悲秋，只覺得那聲音的調(diào)子，和眼前這幅濕漉漉的、安靜的畫，是那樣地相配。那落花，那雨滴，那陽光，那吟哦，都渾然天成地融為了一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許多年后，當(dāng)我讀到李商隱的“一春夢雨常飄瓦”時，心中竟猛地一顫，眼前浮現(xiàn)的，便是老屋天井里，那雨絲飄過黛色屋瓦的景象。我方始明白，詩，原來并不只在書本里。它早就被老祖母熬進(jìn)了清晨的粥里，被祖父熬進(jìn)了那部沉黯的《辭源》里，也被那架紫藤，熬進(jìn)了年年歲歲的風(fēng)雨與落花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歲月，便是這樣一位最高明的詩人，它用最樸素的材料，最尋常的煙火，于無聲無息間，便寫成了一首無比豐饒，無比動人的長詩。而我們，都曾是這詩里，一個不自知的、幸福的字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到城里念書，工作，離老屋越來越遠(yuǎn)。我住進(jìn)了鋼筋水泥的森林，乘著電梯上下，用著即開即熱的熱水器，吃著幾分鐘就能出鍋的外賣。生活是前所未有的便捷，節(jié)奏快得像一支永不停歇的進(jìn)行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時間被切割成無數(shù)個有用的碎片，填塞著會議、報表、應(yīng)酬和永遠(yuǎn)也回不完的微信消息。我像一只上緊了發(fā)條的陀螺，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不敢有片刻的停歇。</p> <p class="ql-block">我擁有了祖輩們無法想象的廣闊世界，透過一方小小的屏幕，我可以瞬間看到地球另一端的風(fēng)景，可以與千里之外的人暢談?？墒牵业男?，卻常常感到一種莫名的焦渴與疲憊。它像一塊失水的，硬邦邦的土地，布滿了龜裂的紋路。我開始失眠，在無數(shù)個深夜，望著城市被霓虹燈映成暗紅色的，永不真正黑暗的天空，聽著窗外高架橋上永不休止的車流聲，感到一種龐大的、無聲的喧囂，正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試圖用各種方式安撫自己。我聽最輕柔的音樂，做最專業(yè)的冥想，甚至嘗試著去讀一些心靈雞湯式的短文。然而，收效甚微。那些外來的聲音與文字，像浮在水面的油花，根本無法浸潤我那干涸的心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直到那個周末的早晨。我因前夜的加班而起得遲了，頭昏腦脹地走進(jìn)廚房，想燒點水泡杯咖啡。鬼使神差地，我看到了櫥柜角落里那袋被遺忘的米。那是母親從老家托人帶來的，自家種的新米。我猶豫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沖動。我想熬一鍋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學(xué)著祖母的樣子，量了米，淘洗干凈，用清水泡上。然后守在灶前，將火調(diào)到最小?，F(xiàn)代化的燃?xì)庠?，沒有了柴薪的畢剝聲，也沒有了跳動的火光，只有一圈幽藍(lán)的、沉默的火焰，在安靜地燃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時間，仿佛一下子被拉長了。我不再能像平時那樣，一邊吃著面包，一邊飛快地刷著手機(jī)新聞。我只能站在那里，看著那口透明的玻璃鍋蓋下，米與水，從最初的清清白白，漸漸地，開始交融，水中泛起乳白的暈圈，一個個細(xì)小的氣泡從鍋底升起，破裂，發(fā)出極其微弱的“噗噗”聲。</p> <p class="ql-block">我的心，起初是煩躁的。覺得這等待毫無意義，是在浪費我寶貴的時間。我不停地看表，計算著這鍋粥所耗費的“成本”。但漸漸地，那“咕嘟咕嘟”的，單調(diào)而持續(xù)的聲音，像一種溫柔的叩擊，一下一下，敲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看著米粒在水中緩緩地舒卷、下沉，看著那湯汁一點點變得稠厚、潤澤，一種久違的、安詳?shù)母杏X，竟從心底最深處，一絲絲地彌漫開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當(dāng)粥香終于充滿整個廚房時，我盛了一碗，坐在窗前，慢慢地喝。那味道，自然遠(yuǎn)不如祖母熬得香糯，但它有一種樸素的，糧食本身的甘甜。那一刻，我沒有想任何工作，沒有看任何屏幕，我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那碗粥所帶來的，單純的溫暖與妥帖里。窗外的車馬聲依然喧囂，但它們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然間，我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明白了。我所焦渴的，我所尋覓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哲理，也不是什么遙遠(yuǎn)的風(fēng)景，而正是這樣一種“熬煮”的過程。在這飛速旋轉(zhuǎn)的時代，我丟失了“熬煮”生活的耐心與能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追求“快”，追求“效率”，恨不得將所有過程都壓縮，直接攫取結(jié)果。我吃快餐，獲取碎片化的信息，經(jīng)營著速食的社交……我以為我得到了很多，殊不知，那未經(jīng)“熬煮”的人生，就像未成熟的果實，外表光鮮，內(nèi)里卻充滿了生澀與空虛。所有的滋味，所有的深度，所有的詩意，都恰恰藏在那被我所鄙棄的，緩慢的，“浪費”的熬煮之中。</p> <p class="ql-block">大巴車到站的汽笛聲，將我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拉回。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混合著莊稼與泥土的氣息。通往村子的路，已鋪上了水泥，平坦而陌生。兩旁偶有幾幢新蓋的小樓，貼著亮白的瓷磚，在陽光下有些刺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屋，就靜靜地立在村子的最東頭，在一片簇新的建筑中，它像一位穿著舊式長衫的老人，顯得格外落寞與不合時宜。我走近它。墻上的白粉剝落得更厲害了，露出里面灰黃的土坯，像生了癩瘡的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扇我兒時用紅漆畫過太陽的木門，門軸已經(jīng)朽壞，歪斜著，仿佛一推就會倒下。門楣上，曾祖父手書的“耕讀傳家”的匾額，字跡也已漫漶不清，只有那溫潤的木紋，還在固執(zhí)地訴說著過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沒有立刻進(jìn)去，只是繞著它走了一圈。天井里的那架紫藤，竟還在。只是藤干更顯蒼黑，枝葉也稀疏了許多，想是許久沒有人打理了。但它仍然頑強地活著，用它全部的氣力，抓住那面斑駁的院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以想象，來年春天，它依舊會開出那淺淺的，藕荷色的花串，盡管可能再沒有一個孩子，會像我當(dāng)年那樣，在它的花影與雨聲中，做著一個又一個彩色的夢了。</p> <p class="ql-block">母親拿來鑰匙，費力地打開了那把生銹的銅鎖。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陳舊的，帶著微霉的氣息撲面而來，但并不難聞，反而有一種讓人心安的、歷史的醇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堂屋里空空蕩蕩的，大部分家具都已搬空。只有那張暗紅色的供桌，因為太過笨重，還留在原地。桌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灰。我走過去，用手指輕輕劃過桌面，冰涼的、光滑的觸感，瞬間接通了數(shù)十年的光陰。我仿佛又看到祖父，坐在那張老藤椅里，膝上攤著《辭源》，陽光靜靜地照著他花白的頭發(f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到原本是廚房的位置。灶臺已經(jīng)被拆除了，只在地上留下一個黑乎乎的，曾經(jīng)放置鐵鍋的圓形印記。墻上那片被煙火熏出的、光潤的黝黑，卻依然鮮明。我站在那里，閉上眼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恍惚間，似乎又聞到了那濃郁的、溫暖的米香，又聽到祖母用火鐮“嚓”的一聲點燃艾絨的清響，又看到了那溫溫的火苗，在灶膛里溫柔地跳躍著，將整個昏暗的廚房，映照得如同一個金色的、神圣的殿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沒有去尋找什么具體的“舊東西”帶走。因為我知道，所有能帶走的，都不過是物品；而真正珍貴的，是帶不走的。它們?nèi)缱婺傅哪托?，祖父的寧靜，那架紫藤的風(fēng)雨，那天井里的陽光與落花，早已在我渾然不覺的童年里，被歲月這位沉默的詩人，一針一線地，繡進(jìn)了我的生命底色之中。</p> <p class="ql-block">老屋終將倒下，化作一堆瓦礫，最終，或許會在這片土地上長出新的建筑。這是一種必然，如同新陳代謝，如同花開花落。我并無太多的傷悲。因為我終于懂得，老屋它本身，就是一首被熬煮了百年的長詩。它的每一片瓦，每一根椽，每一寸被磨得光潤的門檻，都浸透了四代人的悲歡、勞作、等待與夢想。如今，這首詩寫到了最后一章，它要安然地合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詩的精神不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它告訴我，無論外界如何喧囂，都要在內(nèi)心為自己留一個“廚房”，用耐心為火，用經(jīng)歷為米，安靜地熬煮屬于自己的，平凡而真摯的日子。它告訴我，人生的滋味，不在于跑的有多快，登的有多高，而在于那“熬煮”的過程中，所獲得的沉靜、豐盈與通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夕陽西下，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幢在暮色中愈發(fā)顯得蒼老而莊嚴(yán)的老屋，轉(zhuǎn)身離去。我的腳步，不再有來時的沉重與彷徨。我的手中空空，心中卻感到前所未有的飽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的，歲月如詩。而最好的詩篇，往往不是用筆墨寫就的，而是用最樸素的生命，在最漫長的光陰里，靜靜地，熬出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