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墨海雙鯨</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年深秋的溫涼河畔，夕陽正熔作金紅的鐵水，將緩緩流淌的河水染成半條淬火的錦緞。我獨自漫步，目光被這“落霞與孤鶩齊飛”的秋色溫柔捕獲。行至淺灘，水光瀲滟處，一塊淡墨色的石頭半掩于白沙中，露出渾圓的脊背，仿佛在靜謐的水下做了千年的酣夢。俯身拾起，泥沙自指間簌簌滑落，石頭的全貌次第顯現(xiàn)，我不由屏息：這分明是一頭自洪荒水墨里躍出的鯨！它首尾俱全，弧線流暢，身軀上天然的水波紋理，是時光打磨出的無字詩行。更令人驚異的是，石旁依偎著一塊玲瓏小石，輪廓宛然如幼鯨，正親昵地依偎著大石，儼然母子相隨的天然雕塑，一剎那就讓人念起《詩經(jīng)》“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和諧。翻轉(zhuǎn)過來，石背縱橫的天然溝壑，恰似古人寬袍博袖上被風(fēng)拂起的褶皺——這竟是天地贈予的一方絕妙筆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從此，這對“墨海雙鯨”便落戶我的書案，成了夜夜的伴讀。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而我書齋的這片小小山海，便都寄托在這方石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年來的深夜，墨香氤氳，昏黃燈下，案頭仿佛真成了無垠墨海。我常擱筆凝神，看那大鯨沉穩(wěn)的脊線，如沉穩(wěn)的巨艦鎮(zhèn)住驚濤；小鯨靈動的尾鰭，似一尾活潑的魚兒攪動活水。這景象總引我遐思。書圣王羲之從白鵝曲頸的姿態(tài)中，悟出“之”字筆畫的流轉(zhuǎn)；唐代草書大家懷素，觀夏云奇峰而筆勢益縱。眼前的雙鯨石，何嘗不是一位沉默的書法宗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鯨那渾圓雄健的體魄，不正契合唐代顏真卿楷書的風(fēng)骨？顏魯公的字，點畫如磐石，結(jié)構(gòu)似鼎彝，外拓雄強，凜然不可犯。我摩挲著大鯨光滑的背部，便能感到那種“剛健含婀娜”的力量。而小鯨的線條則靈動飛揚，轉(zhuǎn)折處有巧妙的頓挫，活脫脫是宋代米芾行草“風(fēng)檣陣馬，沉著痛快”的神韻。唐代孫過庭《書譜》里論書法，推崇“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這雙鯨之姿，竟仿佛將“驚蛇入草”的迅疾與“飛鳥出林”的飄逸，完美地凝結(jié)于一石之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執(zhí)筆落墨時，心緒便在這大與小的辯證中游走。時而需蘇軾般“大江東去”的豪放雄渾，筆下便有大鯨鎮(zhèn)海的氣魄；時而欲李清照“簾卷西風(fēng)”的婉約精微，意念便有小鯨戲波的靈動。這讓我頓悟：</span><b style="font-size:20px;">真正的藝術(shù)長河，從非一味剛猛或一味柔媚，而是如這雙鯨，既有砥柱中流的定力，又有隨波起舞的生機。</b><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石，仿佛一部無言的《書譜》，教我領(lǐng)會剛?cè)嵯酀?、動靜相生的筆墨大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前年冬天，年幼的女兒初學(xué)執(zhí)筆。宣紙上的橫豎總不聽使喚，她急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如清晨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我正欲安慰，目光卻落在了案頭。那小石鯨正緊緊依偎著大石鯨，仿佛在波濤中尋求庇護(hù)，又似在學(xué)習(xí)前行的姿態(tài)。這一幕如此生動，讓我想起《禮記·學(xué)記》中“教學(xué)相長”的古訓(xùn)。</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我輕輕拭去她的淚水，指著石頭說：“你看，小鯨魚是不是在跟著大鯨魚學(xué)游泳？它們沒有說話，但大鯨魚用身體擋住水流，小鯨魚看著它的樣子，慢慢就學(xué)會了?！蔽疫M(jìn)而給她講起唐代書壇的佳話：狂草大家張旭傳授顏真卿筆法，并非一開始就講解點畫技巧，而是帶他去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從那凌厲的劍勢與回旋的舞姿中，感悟書法的節(jié)奏與神韻?！罢嬲膶W(xué)問，有時就像這大鯨領(lǐng)著小鯨，”我對女兒說，“不是手把手地強拉硬拽，而是在前面的引領(lǐng)，是無聲的陪伴與示范。”女兒似懂非懂，但眼里的焦躁漸漸平息。此后，她練字時，常會看一眼這對石頭“師徒”。她的字，竟也一天天有了骨架，有了呼吸。這案頭一景，竟成了最生動的啟蒙教材，讓我明白“不言之教”的力量，遠(yuǎn)比千言萬語的訓(xùn)誡更為深遠(yuǎn)。石頭見證的不僅是藝術(shù)，更是生命的傳遞與生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難忘懷的，是去年某個寫作至天明的深夜。萬籟俱寂，擱筆的剎那，目光落回石上。彼時滿室月華如水銀瀉地，石頭的紋理在清輝下仿佛活了過來，隱隱然是溫涼河上那夜的微波，在書齋里無聲蕩漾。一霎恍惚，耳畔似有莊周筆下北冥鯤鵬化羽摶風(fēng)的太古元音，悠遠(yuǎn)而蒼茫。那一刻的寧靜，醍醐灌頂。這石頭鎮(zhèn)住的，豈止是案頭一紙隨風(fēng)欲起的宣紙？它鎮(zhèn)住的，是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那份超然物外、堅守本心的孤高心境。它所承載的，又豈止是一管狼毫？它承載的，更是陸游“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的那份于庸常生活中捕捉詩意、安頓靈魂的生活意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忽然懂了宋代大儒程顥所言：“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這對墨海雙鯨，便是讓我得以“靜觀”的媒介。在它們的陪伴下，我仿佛能與杜甫共嘆“星垂平野闊”，與白居易同憶“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也能與女兒這般后輩，笑談文字中的悲歡與妙趣。昔日米芾見奇石而拜，世人多笑其癡。如今我日日與這雙鯨石相對，摩挲其溫潤的肌理，才深覺那并非癡傻，而是對天地造化之奇、對自然偉力之美，一種近乎本能的敬畏與禮贊。這石頭的價值，不在其材質(zhì)是否名貴，而在它于我的生命里激起的無窮回響——它讓我在喧囂中聽見寂靜，在有限中看見無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時光如溫涼河水，不舍晝夜地奔流。能于紛繁塵世中，得此一天地精華相伴，實乃大幸。我的書齋雖方寸之地，容不下真實的五岳四海，卻能讓精神如這對鯨魚，在無垠的墨海與思想的天宇中自在遨游。日?？v然瑣碎煩憂，案頭這一方寧靜的山水，始終是我心靈得以棲息、滋養(yǎng)的凈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后，我邀友人齊鵬先生為石鐫銘。先生沉吟良久，奏刀刻下：</span><b style="font-size:20px;">“石鯨潛淵，墨海定瀾。風(fēng)濤在掌，星斗輝宣?！?lt;/b><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十六個字，道盡了此石的形神與功用，更點破了我心中那份難以言喻的寄托。石鯨潛于心靈的深淵，方能鎮(zhèn)住墨海之瀾；能將萬千風(fēng)濤化于掌中把握，筆下自然有星斗般璀璨的光輝得以宣示人間。銘文刻成那日，我以手撫石，感覺它仿佛有了心跳，與我血脈相連。它不僅是一件文房雅玩，更成了我精神的圖騰，昭示著一種可能：</span><b style="font-size:20px;">即使在最平凡的角落，只要心懷對美的敏感與對智慧的渴求，便能將尋常光陰，過成一首深邃而豐饒的詩。</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方小小的石頭，早已超越了器物本身。它是一把鑰匙，為我開啟了通向古典美學(xué)與生命哲思的無數(shù)道門；它也是一面鏡子，讓我照見自己內(nèi)心對寧靜、對智慧、對永恒的渴望與持守。在這喧囂的世間，能守住這一方石中的清涼世界，與美朝夕相對，與古人心意相通，大概便是生活所能賜予的、最珍貴的清歡與至樂了。每當(dāng)我感到浮躁或困頓時，只需將目光投向這對靜靜依偎的墨海雙鯨，內(nèi)心便重新獲得了那種深沉如海、寧靜如石的定力，讓我繼續(xù)在人生的宣紙上，從容地寫下屬于自己的筆跡。</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