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風走了萬里——駐村筆記（連載十）/盧瑞龍

木槿記憶

2023年5月3日 五·一說到就到。 放了假，不用駐村，也不出門去玩，就在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小兒子也從學(xué)院里接了回來，一個小的家，其樂融融的。 我很歡喜。 《致五·一》 三尺之內(nèi)，是門庭、神明三尺以外，是江湖、紅塵 至少這五天，我算是好人像個婦人，洗衣、拖地、買菜、做飯像個農(nóng)夫，播種、鋤草、打藥、施肥夢里，我裹著蜜，像只黃鸝，幸福地飛沉靜的夜色里，做著世上最美好的旅行 從大學(xué)校園到家園，不知有多少光年謝謝你想家，并且回家，親愛的兒子啊你是一無所有卻慰藉了我所有的來客淚水和歡笑，也都是我喂養(yǎng)的呀前世今生的流轉(zhuǎn)，我們在宿命里遇見 兒子啊，即便你今天又要告別我們的小小如一只地球儀的狗窩依然圓潤豐腴，蓬蓽生輝，滿門歡喜 想你的風??還是吹到了銅仁??2023年5月4日 ?昨天，五·一假滿，送犬子去銅仁學(xué)院，入圈、歸欄。 犬子還不曉得回望，拖著拉桿箱，漸入校園深處。 久久舍不得離去，遂驅(qū)車而至市內(nèi)，車停錦江賓館地下停車場，沿濱江公園過小江河而至中南門古城一遛。 古城里，現(xiàn)代的各樣斑斕與古舊的建筑之間，氤氳著恍若隔世的迷蒙與安然。在一種不自覺的行走里，見得一店門前的墻邊花枝下有一牌，美然妙然地喃喃而語：想你的風還是吹到了銅仁。 是以為藉，是以為記。 橙花落盡，橙葉已然深綠了。 你就藏在橙葉后面，我跑進橙子林里，卻怎么也找不見。 我站上一塊高一些的黑的巖石，我想你無處可逃。一陣又一陣的風，吹皺了深綠一片又一片。而你，依然不見。 被一種炎熱悶住，一整天，憋到哭不出來。 傍晚時分，有陰云一脈，從秀山那邊斜過來。雷聲，在云層之上，破竹一般滾動。偶爾的一顆雨，滴在臉龐，像是你的輕吻。 五十六歲的胡志文站在櫻桃樹下，笑咪咪地說，櫻桃沒有了，被摘完了?？戳丝刺?，又笑咪咪地說，這雨啊，落不下來。 卻分明看見，雨，正從里耶八面山那邊鋪天蓋地卷席而來。 等不及，也失望了多少盼。就在村部的鐵靠椅上涼涼地躺下，竟忽地一下成了眠。迷糊間，起了雨聲，睜開眼，真的在下雨。 依在村部大門前。雨比較大，而太陽，竟在八面山那邊得意地笑著。懶得理它，專心看雨。想到李清照。想到她的“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復(fù)躺回涼的鐵靠椅上，在一片凌亂里繼續(xù)殘夢。 醒來是某種突然，或者某種自然?？纯词謾C，已近晚上八時。 雨，早已不見。有風流動，如絲綢般柔滑、愜意?？諘绲拇宀看笤豪铮柲苈窡艟拖褚粋€夜行時的一個伙伴，可信又牢靠。 月亮，正在一些碎了的煎雞蛋塊似的薄云里穿行。想到它和我一樣，正經(jīng)過新寨這樣一個村子，我就覺得親。 我就蹲在村部東邊公路旁胡波家的院墻處去看它。胡波家的院墻有著好看的瓷磚，又有著更好看的金屬欄桿。而又有一株桃樹的一些枝椏，從欄桿間斜逸出來，在風里一搖一搖一晃一晃的，像古典的舞蹈。 我就那樣看著。我無話可說。無話可說，我就拿起手機，我想把它照下來。我曉得，拍攝要用減法?？墒?，如果只照它和云層、夜空，我覺得有些虛幻，也有些孤單。于是，我就不停地變換角度，我加進了搖晃著的桃枝、二組中寨和三組坪里人家的燈光及至公路上剛巧駛過的車輛光亮。 如是，月亮就行走在我的人間和村莊，它又如此地貼近我身旁。 有一霎那，我被一種溫軟蠱惑，我告訴月亮，今夜，我誰也不想，就連從前，我也放任它去浪蕩，我要好好地，疼一疼自己。 新寨啊。 如果無論陰歷和陽歷，那么，我已經(jīng)和你從杏月走到了桃月，走過了梅月，如今，又走進了榴月。 命里的時光，怎么可以不銷魂，又怎么可以遺忘。 牽著你手，我想親親你，就在這一片濃烈醉人的橙葉的深綠里。 2023年5月5日 今天一整天都是大雨，憋得慌。 忽然就有些心疼。 《剪影》 土地值不值錢與農(nóng)民無關(guān)糧食值不值錢農(nóng)民說了不算 農(nóng)民只管面朝黃土背朝天雞叫三遍后就下地放工時月亮已爬上東山最好的休息就是瞇著眼逮杯草煙最好的聊天就是瞪著眼說：背時婆娘，你曉得個卵 如果風調(diào)雨順老天也可能會賞口飽飯如果兵荒馬亂農(nóng)民也可能會揭竿反天 兒女考學(xué)、當兵、打工這些一條又一條離鄉(xiāng)背井的路是農(nóng)民的歡喜，也是農(nóng)民的憂慮一畝田和三分地，二天誰來接替農(nóng)民彎著的腰像個拉不直的問號一顆淚，接著一聲嘆息后面滴在黃豆葉上，又被泥土包含、掩埋 農(nóng)民是我的外婆我的媽農(nóng)民是我的舅舅我的姨農(nóng)民是我踩著他的肩膀翻過的山啊農(nóng)民是我踏著他的胸膛渡過的河農(nóng)民是我一生一世心尖尖上的痛！ 《聽雨》 那個時候天不停地流淚 而我沒有我大約是忘了 那個時候我正在想你 2023年5月8日 吃過晚飯，照例收拾打理。 一打開龍頭，哇！來水了。 以為要等到端午關(guān)里呢，但是，它提前來了。 我就定定地觀望了一陣，我不急著洗刷，我也不想著它會浪費。我像一頭獅子，在享用爪下的美味之前，我要戲它一戲，玩它一玩。 有一刻，我想到童頑的尿尿。想到他翹起老高，兩指一夾，如瀑飛流，傾瀉而下，就忍不住莞爾。 往天沒來水時，我總是要去離村部幾百米開外的遷清公路邊去接。 站在路邊，雙手叉腰，想到習以為常的水，究竟會像油一般金貴，就生出一些沮喪。 而洗碗洗筷洗鍋洗灶時，到底也十分地麻煩又費力。我得先燒熱一壺水，再把熱水倒入一個盆，盆里又滴上洗潔精，然后一樣一樣地洗。洗了頭道過后，又逐一整齊地放好，再取一個盆，往里放滿冷水，用一瓢，一樣一樣地清，完成二道工序。總是想節(jié)約點兒水，卻眼睜睜省不了。 就早也盼著晚也盼著來水。就不合適宜地想到：渴時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無。就不合適宜地想到：紅袖添香，輕叩柴扉。就不合適宜地想到：望眼欲穿的歸和返。 我竟兀自哼起了曲兒。 洗刷是如此的柔滑順暢、輕巧簡明。 有金銀花，正攀援纏繞著窗欞，又恣肆地怒放開來。那樣白的紅的狀如喇叭花的形容，俗落里卻兼因纖毫般搖曳的蕊而平添嫵媚。更因它入骨的清香，而一俊遮百丑，讓我柔情頓生。 就想起前些日子胡志文家門口的那株櫻桃。果兒累累地大珠小珠似地掛著，枝椏懸垂，像一匹匹心甘情愿被騎著的馬兒。我嘗了幾顆。哇，那般的酸酸甜甜、甜甜酸酸呀。胡志文說，自家的，多吃點兒。我說，我是吃不了幾顆，但我想給孩子他媽多摘點兒回去。他說，要得，只管摘。 可是，孩子他媽卻說不要。我說，我都替你嘗過了，酸甜酸甜的，生津留香，你不要也可以，今后莫說我到新寨回來什么都沒給你帶呀。 啊，櫻桃，多么小巧精致的禮物，就像從前輕輕的羞羞的表白與傾訴。時光飛馳，而季節(jié)怎么會無痕呀，它明明，就鐫刻在心上。 窗外的橙花，已然謝了，而余香，其實還在深綠間流連。 我貪婪地吮吸了一口，我修眉輕鎖，雙唇微閉，我讓依戀和深情，悄悄地路過。 有一天，我會告訴你，在遙遠的新寨，在破碎的時光縫隙里，我的無端歡喜，以及滿足。 2023年5月11日 今晨，協(xié)助村里開展婦女“兩癌”篩查。 我們的協(xié)助，就是用車輛接送她們?nèi)ユ?zhèn)里的衛(wèi)生院，往來一趟又或兩趟。 這是舉手的勞，這是鄰里的親。 等待的期間，忍不住又去鎮(zhèn)里的巷道一走。 多數(shù)的房屋，都被劃一地上了醬或赭的顏色，一應(yīng)的板壁又呈現(xiàn)出低拙的木質(zhì)。 有些壓抑，而板結(jié)、呆滯的格式遏住了我行走的興致。 不過，在一戶人家的當頭，一塊小菜地讓我由衷地踅了過去。地里有大蒜、萵苣、茄子、辣椒等等蔬菜，在一樣的季節(jié)里，造型成不一樣的蔥籠與葳蕤。菜地的圍墻上，正纏繞著濃烈的鮮紅、紫紅以奶白的月季；又有深紅朱頂紅和含苞的白合，在竊竊私語；還有一些的不知名的盆栽鮮花，正紅彤彤地舞弄著嬌妍。 我就站著，又蹲下去。我的視覺、嗅覺及至聽覺，都被一種芬芳所浸潤。有些路，你沒走過。有些日子，你也不曾歷經(jīng)。所以，這倒也省了我的一些心神。我僅僅只需要默著就好。 又不過，在一條巷子里，殘存著一截幾十米的磚墻。 墻上有些許紅的標語，又幾乎都看不清字跡。唯有一處，依稀可辨：農(nóng)業(yè)要上去，干部要下去。 啊，得有些年頭了吧？多少呢？五十年吧？ 就想到黃永玉先生在《鄉(xiāng)夢不曾休》里寫的—— 我走在五十年前(半個世紀，天哪!)上學(xué)的路上，石板鋪就的路，我沿途嗅聞著曾經(jīng)懷念過的氣息，聽一些溫暖的聲音。我來到文昌閣小學(xué)，我走進二年級的課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黃永玉，六乘六等于幾?” 我慢慢站了起來。 課堂里空無一人。 ………… 然后，我抽身而返。 忽忽就有一個叫做“斑駁”的詞，在眼前晃呀晃，揮之不去。 蹉跎半生，我何嘗又不是個斑駁的人啦。 2023年5月13日 今天，縣文聯(lián)、作協(xié)以及融媒體中心組織了一次采風活動。 但我以為，它更像一次采訪活動。 活動在北去縣城二十多公里的普戎鎮(zhèn)普戎村三組的一個山頭上開展。說是山頭，其實就是幾個山頂連綴在一起的凹坳處。 山頭上，一個叫謝萍的四十歲的農(nóng)家婦女，今年三月正式運作了一家“保靖縣林農(nóng)種養(yǎng)殖家庭農(nóng)場”。 農(nóng)場的計劃起始于幾年前，注冊于去年，初衷源于國家的精準扶貧和鄉(xiāng)村振興。 謝萍，跟山上的樅樹和杉樹一樣地凡常，怎么打量，都不像一個精明、干煉的角色。 不時地端詳她，就想起一句話：大風起于青萍之末。 養(yǎng)了二百多頭羊，喂了四十多頭豬、二百多只雞，還有一匹馱運物質(zhì)的十二歲多的馬。 種了百十畝的玉米、稻子、紅苕，圍了一口小小的魚塘。 目力所及的眼前，這些都是看得見的。而看不見的，也正從她的嘴唇里汩汩而出。 路，算不上公路。但又可以將就著跑車。 底盤，不斷被刮。而泥水，濺滿了輪胎和車身?？墒?，我并不覺得心疼。我的心底裊娜著的歡喜，是你所不知道的秘密。 在山嶺溝谷里盤旋，無論是像一縷風兒，還是像一只鳥兒，終究，都被遍地的碧翠輕擁入懷。 總是要有人去做??！ 在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我清楚地記得，它是這樣說的—— 他們雖然道不相同，但人格上有著可敬的相同點：他們行得遠，有想法，懷大志。 2023年5月15日 村支書彭司建回來了。 我把他的回來，叫做凱旋。 五月八日，縣委組織了一場為期一周的干部能力提升培訓(xùn)班。 這可不是一場一般的班啊。 村級層面上，全縣一百七十二個村和社區(qū)，僅有十二個入選。而彭司建書記，赫然在目。 班開在北京大學(xué)，由其知名教授和專家授課并且實地教學(xué)。 彭司建書記給我們每人帶了一份禮物——北京大學(xué)的掛（擺）件紀念品。 當然，也有公共的禮物——果脯與烤鴨。 我就好像去了北京大學(xué)，我就好像逛了北京的街。 晚餐，工作隊邀請村支兩委，在村部臨時簡易食堂給他接風。自然，飯菜也簡易、家常。 他說，培訓(xùn)班結(jié)束后回來是坐的飛機，那是他第一次坐。途中，兩耳嗡嗡地轟鳴著，頭微微地痛。飛機降落著地時，咚的一聲，還是怪嚇人的。我就打趣說，你就不怕飛機從天上掉下來？他說，那倒沒有，新鮮和歡喜還來不及呢。 他的一雙大眼晴，在一種清澈明亮里撲閃撲閃的。我凝神著他。在一種心疼里，歡喜也欣慰著。 晚飯后，他主持召開了村支兩委和駐村工作隊會議。 議題有三，一是匯報與分享培訓(xùn)所學(xué)所得，二是關(guān)于三資管理事宜，三是村里目前存在問題、化解辦法以及下一步工作打算與相關(guān)安排。 我張大耳膜。眼見為實的鮮活，讓我刷新了對村級相關(guān)會議水平的認知。 是的，書生，講書。但是，農(nóng)民，未必只會講豬。 是的，船行千里，以舵為主。村支書，必得走出去，行萬里路。不斷盈得新的胸襟與格局。 是的，村支兩委成員，必得著手實際，解結(jié)、紓困，同舟共濟，踔厲奮發(fā)，一步一個腳印，書寫新的鄉(xiāng)村，新的天地。 偏遠山野，與有榮焉。 會后，尚不太晚，夜未深。 又與梁德華第一書記前往各組去走訪。 這次走訪的是胡執(zhí)、胡志文、彭司海、彭圖亮等四戶聯(lián)系戶。 四戶人家，竟沒有一戶閑著。手頭上的事務(wù)，構(gòu)成了一天到晚的二十四個工。 并不太明亮的燈下，我甚至數(shù)得清他們的眉毛。我的出語，也很明晰而清冽。 我總是懷了，赤子的純善與憐憫。 每出一戶，他們都要送到院壩，而我不忍回目，我往后揮著手，囑他們慢坐，咐他們放心。 其實，就算沒有燈，也沒有月和星，我也不會失足與迷途。 其實，哪兒的村莊，不都是一樣地養(yǎng)人，又叫人，放心落腸。 2023年5月17日 三月份的時候，梁德華第一書記在村部坪院圍欄處的花臺里，撒了一些花種。 我問他是些什么花，他說不曉得。那時，土還有點兒板結(jié)。那時，季節(jié)還有點兒蕭瑟。 我就疑心，能長出來嗎？能活嗎？今年能開花嗎？ 可是，這幾日，忽忽就有幾朵，蕾著，又綻著。蕾著的，像小時候的苞谷，又像檐下掛著的燈籠；綻著的，像雨里撐開的傘，又像兒童張開的手。 而無論是蕾著還是綻著，又都嬌嬌的，楚楚的。而那一片嫩綠的枝葉，又都有著蔥一般的纖纖、憐憐。??去問度娘，才曉得，那般玲瓏的花兒，它名叫秋英。我看了它們很久，又看了它們很久。我想一切的賞花，都比不上林家的那個黛玉。不讀紅樓一夢多少年后，我想，我到底是初懂了她的葬花。 不過，我倏地又會拂過花，彌漫于逝去的年華，以及走散了的容顏，在一種模糊與清里絞合，在一種幸福與酸楚里糾纏。 村子里，多枇杷。 酉水坎上、橙子園里、屋團屋轉(zhuǎn)，平日里視而不見，這個時節(jié)，它們好像一下子就從地里冒了出來。 它們圓嚕嚕的、肉嘟嘟的，黃綠著的眉眼里，藏著不易察覺的勾引。你或者坐懷不亂，卻又欲罷不能。 不過，若你摘了幾顆，不用擔心，會被照管它的人兒罵。 村里的枇杷，不用打藥、施肥、除草、剪枝，無需抗旱、防寒、貯藏、銷售。它們開花就開花，結(jié)果就結(jié)果，枯了就枯了，黃了就黃了。 村里的枇杷，就像村里的孩子，不必非得去補裸、不必非得去學(xué)特長、不必非得去上大學(xué)、不必非得去考編、不必非得去買房。不必非得擠進城里，把廊場，由寨子改為小區(qū)；把身份，由村民改為市民。 這樣的時節(jié)，你可以像風兒一樣，路過村里，不讓我知道。不讓我知道，你也可以歡歡喜喜地、隨心所欲地吃枇杷。 昨天下午，去鎮(zhèn)政府開了一場視頻會。 于我而言，會是尋常會。尋常，是千遍一律的另一種解釋。領(lǐng)導(dǎo)站臺，大張旗鼓，表表冊冊，眼花繚亂，檢查督查，眉毛胡子，視頻培訓(xùn)，似云若霧，考試測試，大好形勢…… 散會了，我落荒而逃。慶幸的是，我年邁的身體，并沒有在會場上窒息、暈厥。 在清冷的、了無生氣的鎮(zhèn)上閑走，唯一讓我在意的，是清新的、自由的空氣。陌生的他鄉(xiāng)里，我不會擔心逢迎與邂逅，我不會難堪與難為情，我不用“你還過得好嗎”這樣說出口，我也不用在一聲長嘆后，抿著嘴唇去回答這樣的看似輕描淡寫。 我的動容，是在鎮(zhèn)上順帶走訪聯(lián)系戶胡本南。 梁德華第一書記和彭司建村支書，這兩個大男人，極致地苦口婆心，勸導(dǎo)他輟學(xué)的侄子回歸學(xué)堂。他的侄子，一個少不更事的初中生，正張望著天空，明亮的眼睛里，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空洞、疑惑與迷惘。 我當然希望他復(fù)學(xué)，無論他是由于什么原因中斷了學(xué)業(yè)。這樣的年紀，他本該坐在教室里，走在課本里。我想，多年后，如若他因讀書而走上了一條幸福的路，那么，他會不會記得這樣一個有著陽光的平常的下午呢？ 出得胡本南住處，在街邊一根被鮮花縈繞的方柱上，我看見了一句話：竹橙之鄉(xiāng)，藝術(shù)比耳。 我不覺啞然失笑。 從前的比耳，作為酉水河上的大碼頭之一，承載過繁華的人煙。尤其在抗戰(zhàn)年月，作為通津重慶的必由口岸，國民政府還在此疏浚巖梁灘，以供人員與物質(zhì)等各樣抗戰(zhàn)所需進退自如。這一筆或者很輕，但卻濃墨重彩。 烽煙散去，歲月逝去，渡口碼頭也老去了。唯有記憶，它像個面色紅潤的孩子。 走過的小鎮(zhèn)，已然不少了。但是每多走一座，我的失望，就增加一分。 我的失望，源于我內(nèi)心深處的殷切和巴望。 我多希望，會有一座小鎮(zhèn)，能夠讓我心甘情愿地駐足停留，哪怕只是一秒??！ 2023年5月22日 這是平平淡淡的一天這是暮云低垂的傍晚我從駐村的新寨干女兒從任教的校園都往清水坪賓館趕那兒的老板劉發(fā)林炒得一手好菜而且悅色和顏這讓離家很遠的我們不止一次地，假裝回家吃飯 這次要寫下的，不是詩篇因此我不必像個詩人搜腸刮肚，愁眉不展 一是經(jīng)過里耶對岸我倒車兩次回頭看第一次倒，為了幾叢芭茅在五月的晚風里搖曳生姿它們?nèi)缥乙话愠蓱z第二次倒，為了幾樹榴花它們實在是開得肆無忌憚我有多少想，要問八面山它卻裝聾作啞，視而不見都怪暮云，正為它搭上披肩都怪流年，只見一面，只過一遍 二是雜燴干鍋冒著煙阿薩姆和白云池對飲成歡老板去北京旅游了到北京打發(fā)這青黃不接時節(jié)的清淡老板娘笑著說：試試我這手藝看看她不知道我禮節(jié)性的夸和贊也不避諱，就在旁邊，又叨又念她姓李，三十多年前從四川嫁到湖南半生勤扒苦做，一雙兒子，一爿賓館飯店在小鎮(zhèn)上，倒也有頭有臉，日子安閑苦和甜，憂和樂，家長又里短怎么就老了，以及哪有這般豬一樣的身板我笑著看她的笑臉，看她舞弄著的針線我和干女兒碰了一下杯又碰了一下杯我說，來，我們倆爺子，把它一口干 做個作家，真是件幸福的事情這是我自己知道的喜歡這是你所不知道的喜歡可是我臉上的沉默與羞赧有你所不知道的也有我自己不知道的跌跌撞撞深深淺淺的千思萬念和萬語千言 2023年5月24日 今天，一同事外出散心，來電說順道看看我。 我在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駐村，誰會來看我？ 啊啊，即便是順道，我也孩子似的鼻子一酸。 我說，你去哪兒散心？他說，就是隨便一轉(zhuǎn)。我說，你要散什么心？他說，就散不順的心。我說，好吧，你去哪兒，散什么心，我都陪。 所以，去了川河蓋，是真的信馬由韁。又所以，去了川河蓋，是真的不由自主。 川河蓋上，正大舉地進行著升級改造。有限的局域內(nèi)，正向著更明媚寬廣處走。目之所觸，足之所及，皆較之以往有了更多的順暢與便捷。 游客極少，我卻未感知到絲毫的寥落。云天與山巒，湛藍的湛藍，蒼翠的蒼翠，溫軟的溫軟，飽滿的飽滿。 惟讓我憂傷的是，映山紅已然凋謝、枯萎。有一刻，我站在一些稀落的殘紅前凝神。我就像在執(zhí)挽一位要回轉(zhuǎn)的友人，明知留不住，也要多貪戀哪怕一秒。畢竟，我血肉的情感取向是——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呀。 當然，我不停地說，不停地說，我就是想用我口吐的蓮花，鋪滿同事腳下的路，我想讓他開心起來。 他確實是開心了起來，可是我自己，卻鉆進了自己結(jié)的網(wǎng)，我怎么也走不出那些荊棘與崎嶇。我給了他一種成全，我自己卻千瘡百孔，破敗不堪。 當然，我不可能讓他知道，我也不可能讓映山紅知道。我若無其事地，像一樹映山紅盛開時的那般，盛開著。 不過，就在四十五道拐那兒，我用雙肘撐在觀景臺的欄桿上托著腮。微微的風兒，就像一雙又一雙溫柔手，摩挲過來，又摩挲過來。 我忽然看見，幾年前，我種在川河蓋的文字，已成行成排。它們搖曳生姿，傻笑著，張開雙臂，它們說： ——親愛的/一路向西/一路蜿蜒/繞上四十五道拐/就是川河蓋 親愛的/陽春三月的風/正在親吻/我的臉頰/我的眼前/是無邊的/遼闊/曠遠 親愛的/想起你/才知道/有多少迷惘/就有多少向往/有多少惆悵/就有多少回望/有多少天涯/就有多少斷腸 ………… 親愛的/這支箭/穿透過我的心/我殷紅的血/曾將它盡染 親愛的/這樣的血紅/原來是我/想念你的/顏色 親愛的/隨風而舞的草兒/一紋一紋/綿綿不絕/如蕩漾著的漣漪/向我推涌而來/又向我推涌而來/輕撫我的/心念無數(shù) …… 親愛的/這些杜鵑/這些以花命名的樹/正以花開的方式/在我面前鋪展/每一朵/都那么紅艷/每一樹/都那么濃烈/每一坡/都那么爛漫/每一嶺/都那么纏綿 …… 親愛的/這些花/映紅了/我行走的路/親愛的/抬起頭/我看見/花語漫天飛揚/恰似那年/你萬語千言的/叮嚀/祝福 親愛的/這條藍天下的路/一彎一拐/一拐一彎/一如你纖纖的手/十指相扣地牽著我/往云端上走/往春天里走 親愛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曲曲彎彎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行走/親愛的/我一直/都相信/有一條路/會通向你 作別同事的時候，有些依依。 眼含的“再見”“保重”，到了唇邊，卻并沒有說出口。 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山水間一個來回，恍然人世里一個輪回。 2023年5月25日 今天閑聽了一支歌，名叫《給你》，我覺得寫得真好。 《給你》by：茶季楊 你想要什么，給你。森林和山谷，可不可以。你想要什么，給你。飛翔的鳥兒，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都給你?？刹豢梢?，都給你。 你想要什么，給你。清晨和露水，可不可以。你想要什么，給你。青草和云朵，可不可以。你想要什么，給你。奔馳的駿馬，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都給你?？刹豢梢?，都給你。 你想要什么，給你。跳動的心兒，可不可以。你想要什么，給你。微笑的眼睛，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都給你?？刹豢梢?，都給你。 你想要什么，給你。拉緊的手兒，可不可以。你想要什么，給你。清晨和露水，可不可以。你想要什么，給你。跳動的心兒，可不可以。 2023年5月26日 在四組下寨饒瑞林屋坎下的一片翠綠里，它就那么桔紅的開放著。 它叫萱草。母愛、忘憂、隱匿……這樣一些偉大的、美好的情緒，被命名它的花語。 但它本無語，又或者，它會在無人的深夜的星空下，喃喃自語又竊竊私語。 旁邊的酉水，也不言語，千萬年地趕路，也不歇息。我若喊它停下來，抽桿煙，搞口酒，擺擺龍門陣，想必也是白搭。 好吧，我又何須言語？我又有什么言語？罷了，我也閉嘴。 有歌唱，啊，不，是低吟，從遙遠而又親愛的友人在水一方的角落，飄過來，飄過來： 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開放。采一朵，送給我小小的姑娘。把它別在你的發(fā)梢，捧在我心上…… 聯(lián)系戶賈執(zhí)正在忙著屋子的建設(shè)。 兩層的磚混，在城里，小菜一碟。在鄉(xiāng)下，就是華堂浩大。 不會請工，只是自家，起早貪黑，見縫插針，東一榔頭，西一鍾子，攪拌了沙石，又搭椽子，絲絲線線地，天天月月地抽枝、拔節(jié)。 去他家，是走訪的常事。但今天，是為著他退出未消除風險監(jiān)測戶的事宜。 一條大的黃狗，不吠，卻貼近我，張著嘴，伸著舌頭，繞著我的雙腿，舔了又嗅，嗅了又舔?？粗x不明眼睛，我內(nèi)心的恐懼一層一層加深。三寸金蓮，柳步輕移，粉目藏驚，朱唇含嗔，奴家實在也是難為情。 不過，上得階檐，情形急轉(zhuǎn)直下。一條咖啡色的小狗狗，蹲坐在一只絨絨軟軟的布屋里，嬰兒般地望著我。 它的眼神，巴巴地，憐憐地，像是要我抱它，又像是要跟我說話。那一刻，我的心軟疼起來，我完全地忘卻了大黃狗帶給我的災(zāi)難般的驚懼，我蹲下去，親愛地凝視著它。有一個霎那，我伸出手去，輕柔地撫過它的秀發(fā)，它微微地揚起了頭，溫順地迎合著我的摩挲。 四目相對，人狗共情。別說不動情，哪有不心碎。 路邊有一排竹籬笆。竹籬笆擁圍著一片蔥綠的豇豆。豇豆的后面，是一篷蒼翠水竹或者陽竹。竹子掩映著的，是一戶兩戶三五戶的人家。人家后面枕靠著的，是饅頭一般親和的山巒。 一切都如此錯落有致，各各生姿。在鄉(xiāng)下，在山村，沒有富和貴，也無賤和卑，鳥獸是命，草木也是命，命命與共，相依為命，長一寸不要緊啊，短一分也沒關(guān)系，天寬地寬地，你只管隨心。 應(yīng)該慚愧與自責的是我——這不知天高地厚，這不知親疏冷熱，這半吊子，這二楞子，這可笑而不自知的，城里人。 我只好把呼吸，調(diào)勻，再調(diào)勻。我只好把腳步，放輕，再放輕。一切的不恭與漠視，都是錯與罪。 鄉(xiāng)村，這命里的滋養(yǎng)與賜予。 2023年5月30日 網(wǎng)上說： 時代送走了廉價的農(nóng)民工，卻迎來了廉價的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月薪三千元招不到農(nóng)民工，卻可以招到一批大學(xué)生，而這些大學(xué)生，正是這些農(nóng)民工用廉價的收入供養(yǎng)的。 一直都有點兒不信。 但是，昨天，小賈來村部給他妻子辦理戶口入戶手續(xù)，等待期間，閑聊，說是其在廣東做房屋和土地登記時，招不到人，就去大學(xué)一試。 一試，就成了。大學(xué)生，源源不斷。每人兩千元一月。每介紹一個人，給大學(xué)老師五百元，老師說，隨要隨送人。而每月三千元，斷然是招不到農(nóng)民工。 無獨有偶。 從前，歡喜看央視的《是真的嗎？》。 就歡喜主持人黃西和陳蓓蓓，覺得他們好睿智。 后來，才曉得他們是被設(shè)定。才曉得那些是真的嗎較之于現(xiàn)在，是不幸而言中。 今天晚餐，有幸與村支書和鎮(zhèn)黨委副書記共進。 到得最基層與最底層既久又深入，才曉得，你聽到的和所看到的，并不是完全聽到的和所看到的。 命運，讓我職業(yè)生涯將盡之時走進鄉(xiāng)村，自然是要點醒我，讓我在臨死之際，曉得人世的有形無形。 你說，你不說給自己聽，說給誰聽？ 你信就是，為什么還要第二個人信？ 誰又讓你相信，這人世，有唯一的篤信？ 存在，并且虛無，才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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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風走了萬里——駐村筆記（連載十）/盧瑞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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