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二線以后，曾經在南疆一座小城市里教過兩年半的書。有一天，該上我的語文課了。我走進教室，班里有一些同學對著我笑，我有些莫名其妙，隨著他們的目光，我往黑板上看，只見一米多高、兩三米寬的黑板上，從東到西，寫了五個大字——“語文老師好”。<br> 那字不是粉筆字，而是用手掌直接在黑板上摩擦的痕跡，因為黑板雖然表面擦干凈了，但總還有一層細細的粉筆細塵，因而手掌摩擦過，就會留下雖然不太醒目，但卻清晰可辨的痕跡。一看字跡，我就知道，那是小陽的手跡。<br> 小陽是個美術生，去年高三應屆的時候，我就教他語文。他是我教的所有參加高考的學生中，高考語文成績不及格的兩個中的一個，另一個本來就學習不好，第二學期又退學在家；而他，既是美術生，學習專業(yè)課占去了高三一大半的時間，性格內向，有些孤僻。<br> 他高高的個子，接近一米九，白白的臉龐，長得挺帥的一個小伙。一雙大眼睛，乍看，眼神泉水一樣清純，但清純里又總有些飄忽不定的云絮。臉上常浮著淺淺的笑容，有時候，卻又呆癡癡的。第一次接觸他，看到他的笑容，感覺挺好的，出于禮貌，就不禁回他一絲笑，時間長了，總是那一種幾乎一模一樣的淺淺的笑容，笑里還有些僵硬，心里就有些嘀咕。<br> 有一次，我正興高采烈地講著課，莫名其妙，冒出一串“嘻嘻……”的笑聲，尖尖的，又有些曲里拐彎兒，如深夜里怪鳥的叫聲，瘆人。順著聲音尋去，是他。心里便有些惱火，呵斥一聲：“你有病?。俊彼谷徊粦?，依然是一臉淺淺的笑。其他同學便說：“老師，別理他，他就那樣。”<br> 他經常一只手提著個灌滿水的大瓶子，扛在肩膀上。因為是個走讀生，他來上學時，總要捎著水——盡管學校里有熱水。因為那個大水瓶子，后來我們老師在辦公室里笑稱他為“大瓶子”。<br> 時間長了，才知道，他因為小時候得過病，心智受到影響。他的爸爸和媽媽對他很關心，曾幾次來學校看他。爸爸是工程師，從體態(tài)形貌神態(tài)看，是中年版的小陽，但處處透出的是聰慧機靈。媽媽也是工薪階層，相貌端莊淑雅。提到兒子的狀況，兩口子都長吁短嘆，憂心忡忡。<br> 這樣，我反倒對小陽有了一種憐憫之心，多了一份關愛。在課堂學習中，開始格外關注他。<br> 作文課，他平時很少能超過三百字以上，倘能超過三百字，我就鼓勵他，把他叫到辦公室，給他面批。特別是他復習那一年的第一學期，有兩次寫作文，他都寫得篇幅完整，文意連貫，超過八百字。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他能把自己學習繪畫的經歷和體驗寫進去，就有獨特的視角。<br> 2008年奧運之后，我選了一些奧運中的事例讓同學們寫新材料作文，沒想到，他寫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有一段話，摘錄如下：<br> “在我剛開始學習畫畫的時候，看到老師筆法熟練，每一筆都能深刻表達自己對物象的理解和自己的情感，我很羨慕?？墒堑轿议_始畫，心里總想著怎么能畫得好，一下筆，就讓我信心減退。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達不到自己想象的狀態(tài)。可就在后來，老師發(fā)現(xiàn)我的水平有所提高，便鼓勵我。慢慢地，我才懂得，并不是照貓畫虎就能學好，需要好好地靜下心來，用心學，用心感悟，才能有長進?！?lt;br> 這段話，如果沒有深刻的體驗，就不會有如此深刻的領悟；如果沒有一定的語言基礎，也不會如此流暢通達，語義明確。又何況是小陽這樣的學生！<br> 看起來，他的聰明和智慧深深地潛藏在他的大腦中，或者說他的天分在這里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就噴涌而出。我之前對他的印象并不準確，他一樣是個聰明而智慧的孩子！<br> 我便將他的作文打印出來，發(fā)給我所教的兩個班的同學，當作優(yōu)秀作文閱讀。我在批語中寫道：<br> “他的上一篇文章我就感到很欣慰，他能從一個美術生的角度看社會，看生活，既有真實感，又有新鮮感……這篇文章使我相信，不管是誰，只要有一顆既上進又恬靜專一的心態(tài)，都能有收獲，有成功。”<br> 印發(fā)這篇文章之后，他有了很大的變化。<br> 最明顯的是做練習比過去完成的量大而且獨立完成，得分率也比過去高得多，其他老師也都有如此的感覺。<br> 有一段兒時間，有事兒沒事兒，他要么在教室里問我一些問題，要么到辦公室，就趴在我的旁邊，對著我笑，找些不痛不癢的話，搭訕著。<br> 班里要出黑板報，他竟然不但積極設計版面，畫插圖，而且還搜集組織文字材料，拿了自己寫出來的初稿，讓我修改。來找我的時候，弄得一雙手和全身都是花紅柳綠的粉筆灰。他“嘿嘿”笑著，遞給我一張紙，“語文老師，這是我寫的黑板報的內容，你看可以嗎？”我放下手頭的活計，給他做了指導和批改。<br> 兩三天之后，黑板報才出好，不管是版面設計，還是插圖，抑或是文字內容和書寫，都下了很大的功夫。特別是報頭，畫了兩只鞋，一只男鞋，一只女鞋，不但造型逼真，而且兩只鞋子的鞋帶彎彎曲曲連接在一起，給人以很豐富的想象空間。無疑，這花費了他很大的心血，也充分張揚了他的聰明和才智。<br> 我站在那黑板報面前，端詳良久，沉思良久。生活中，有許多像他這樣的孩子，也許有些心智上的缺陷，但他們心智的許多方面并不比其他心智健全的人差，甚至在某些方面有常人所不能及之處。但是，往往由于周圍人的鄙視，或者過分的憐憫和同情，這些消極的心理暗示使他們的自卑越來越重，使他們的智慧之門死死關閉。其實，有時候，一句激勵的話，一個笑容，就可以溫暖他們的心，就可以開啟他們的心智之門。何況，他還是心智基本健全的高三復習生。<br> 對他來說，學美術，應該是他人生的最佳突破口。他考完美術專業(yè)以后，又回到學校學習文化課。我問他，美術專業(yè)考試結果，他說新疆師范大學過了，其它還不知道，我真替他高興。后來，他又過了一個學校，四川美術學院。那年高考結束以后，他領到四川美院的通知書，就拿著通知書來找我，一個勁兒地說：“語文老師，我真得謝謝你……”<br> 像在黑板上所寫的一樣，他一直直呼我語文老師，卻不喊我的姓。那一次，他依然沒喊我的姓。<br> 高考前，有一天晚上，和幾個好友出去吃了燒烤，喝了大概也就是兩小水杯果啤，回到學校，已是夜間十二點左右。在洗刷間，他遇見了我，和我并排洗漱。突然，他問我，“語文老師，你喝酒了嗎？”<br> 我說，“你怎么知道？”<br> 他說，“我聞出來了?！?lt;br> 我笑了，“我一輩子就不喝酒，今天這兩小水杯果啤，是許多年來的破天荒，竟然讓你聞到了?！?lt;br> 原來，他有這么細密的心思。<br> 我和他分別后，他的細心體貼，猶如又讓我喝了一杯美酒，讓我心底，醉意綿綿，延亙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