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慶，大慶，你的三輪車讓賊娃子偷走了！一聲驚叫撕裂黃昏的薄暮，如刀鋒劃開凝固的寂靜。大慶猛地撂下飯碗，鞋都來不及穿好，赤著一只腳便沖出門去。走廊昏暗，他三步并作兩步奔下三層樓梯，穿過小院，撞開鐵門，直挺挺地站在文衛(wèi)路中央。北風(fēng)卷著塵土撲面而來，他瞇眼望去——那輛熟悉的利民三輪車，正被一個瘦小的黑影歪歪扭扭地騎著，越騎越遠(yuǎn)，仿佛從他命里抽走了一根筋，疼得他胸口發(fā)悶，喘不過氣。</p>
<p class="ql-block">那車是父親攢了三年的錢買的。九七年下崗，廠里分的那間小平房漏雨，他蹲在屋檐下抽了半包煙，第二天就蹬著借來的舊三輪，開始往菜市場送煤球。后來換了這輛利民牌的，鐵皮車廂刷了層綠漆，他拿砂紙把銹跡一點(diǎn)點(diǎn)磨去，像給兒子洗臉那般輕柔。車把上掛著一條褪色的紅布條，是母親臨終前親手縫的，說能辟邪。他不信這些，可十年來從未摘下。</p>
<p class="ql-block">追出去兩里地，人影早沒了蹤影。大慶蹲在路邊喘氣，手撐著膝蓋，指甲縫里還嵌著晚飯時剝蒜留下的泥。他忽然笑了一聲，又像是哭。這車不光拉煤，還拉過發(fā)燒的女兒，拉過母親的骨灰盒，拉過冬天里一車車白菜蘿卜。它吱呀吱呀地響，像父親的咳嗽，年年入冬就犯，可從沒真倒下過。車輪碾過的每一道印，都是他低頭活著的年歲。</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早，他照常推門出攤?？哲?。他坐在馬扎上，低頭修一只漏氣的胎。街坊路過，勸他報(bào)派出所，他搖搖頭：“報(bào)了又能咋？人家要真缺錢，偷了也活該我倒霉。”話是這么說，可他修車的手頓了頓，鐵鉗狠狠擰緊氣嘴，像在跟命運(yùn)較勁。風(fēng)從巷口吹來，吹不動他低垂的肩，卻吹動了車把上那抹殘紅。</p>
<p class="ql-block">第三天夜里，他夢見那車回來了，停在院門口，車斗里堆滿雪，上面放著一雙嶄新的棉鞋，碼數(shù)正好合腳。他伸手去摸，鞋面溫的，像剛從爐邊烤過。醒來時窗外飄著小雪，他披衣起身，發(fā)現(xiàn)門口真有雙鞋——舊的，補(bǔ)過兩回，是他去年塞進(jìn)車座夾層里那雙。他蹲下身，指尖撫過針腳，仿佛看見一個孩子蜷在橋洞下，悄悄把鞋放回他命里。</p>
<p class="ql-block">后來有人說，看見個穿灰襖的小孩在橋洞下推車，推幾步歇一會兒，凍得鼻涕直流。大慶沒去尋，只在車攤邊多燒了爐煤，夜里總留盞燈亮著。他知道，有些東西丟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捎行〇|西，比如這風(fēng)雪夜里的一盞燈，比如父親修了半輩子車的手藝，比如那輛再也回不來的三輪車留下的轍印——它們一直都在，壓在生活的道上，深得沒人能抹平。那是父親的影子，是他一生低頭前行時，大地刻下的回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