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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落的聲音

劉方紅

<p class="ql-block">文圖/劉方紅</p> <p class="ql-block">　　夜晚，我獨坐在屋檐下，看2025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無聲地來了。</p><p class="ql-block"> 起初只是稀疏的幾片，在灰白的天幕上猶豫著，試探著，終于還是落了下來。漸漸地，雪密了，濃了，像誰在天上篩著細鹽，又像是被風(fēng)揚起的梨花瓣，紛紛揚揚，把整個院子都罩在了一層薄紗里。老宅的青瓦漸漸白了，院角那株臘梅的枯枝漸漸肥了，連石階的棱角也漸漸模糊了，世界就這樣柔軟下來。</p> <p class="ql-block">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它在我的掌心停留了片刻——那樣精致的一個六角形，每一道棱都閃著微光——然后，化了，只剩一點涼意，像一聲來不及說出口的嘆息。</p><p class="ql-block"> 雪落是有聲音的，只要你肯靜下心來聽。</p><p class="ql-block"> 我閉上眼，那聲音就來了。不是雨打芭蕉的清脆，不是風(fēng)吹松濤的洶涌，而是極輕、極細的，像春蠶在啃食桑葉，又像遠方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若有若無。這聲音里，時光仿佛倒流，許多我以為已經(jīng)遺忘的面孔，又都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p> <p class="ql-block">　　我聽見四十多年前，那時候的我只有八九歲的樣子，也是這樣一個雪天，母親在廚房里剁餃子餡的聲音。篤，篤，篤，不緊不慢的。那時的雪似乎特別大，一夜之間就能沒過小腿之上。我和弟弟在院子里堆雪人，手凍得通紅，卻不肯回屋。母親在門口喚我們，聲音穿過雪幕，暖暖的：“快回來，餃子好啦！”那熱騰騰的白氣，那韭菜豬肉的香氣，那被雪光映得格外明亮的窗戶，都還在眼前。如今，我的父母已經(jīng)走了多年了。我和弟弟的親情也都丟失了，現(xiàn)在剩下我和這滿院子的回憶。</p> <p class="ql-block">　　雪落的聲音里，又傳來少女時代的笑聲。是我少女時代最好的朋友，我們曾在雪地里奔跑，把雪團塞進對方的衣領(lǐng)，然后尖叫著追逐。也曾在晚自習(xí)后，并肩走回家，腳下的雪吱吱作響，我們說著永遠說不完的悄悄話，約好要做一輩子的姐妹。是什么時候走散的呢？是踏入社會后各奔東西？是各自成家、為生活奔波？還是那次無心的誤解，誰都不肯先低頭？記憶像這雪花，看似清晰，一觸就化。只記得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父親的葬禮上。她匆匆趕來，緊緊擁抱我，在我耳邊說：“保重。”眼里有淚光。之后，又消失在各自的人海里。友情這東西，不像親情有血脈連著，也不像愛情有誓言拴著，它就像雪地上的腳印，一陣風(fēng)過，就平了。</p> <p class="ql-block">　　雪還在下，不疾不徐的，像是要把所有的空隙都填滿。我起身走到院中，腳下響起熟悉的“咯吱”聲。這聲音讓我想起兒子小時候，每當下雪，他總要第一個沖出去，在干凈的雪地上印下自己的腳印，然后回頭喊：“媽媽，快來看我的畫！”那時的他，眼睛亮晶晶的，像雪地上的星星。如今他在喜歡的城市工作，我懂，年輕人都向往遠方，就像我當年一樣。只是他每次視頻時，總會問：“家里冷嗎？下雪了嗎？”聲音里的牽掛，像一根細細的線，牽著我的心。丈夫在另一個城市照顧年邁的婆婆，我們就這樣，一家三口，守著三個地方。有時想想，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從相聚到分離，再到相聚，像四季的輪回。</p> <p class="ql-block">　　一陣風(fēng)吹過，拂下梅枝上的積雪，噗的一聲，輕輕落在地上。這突然的聲響讓我從回憶中驚醒。睜開眼，雪已經(jīng)小了些，天色卻更明亮了，是一種清澈的、泛著藍光的白。院中的一切都輪廓分明，又溫柔敦厚，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水墨畫。</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覺得，這雪，像是從往昔飄來的。每一片雪花，都承載著一段時光，一個故事，一個聲音。它們落下，不是為了掩蓋，而是為了珍藏——把那些溫暖的、遺憾的、甜蜜的、感傷的一切，都輕輕地覆蓋，妥帖地收藏，等待某個春日，化作潤物的水，滋養(yǎng)新的記憶。</p> <p class="ql-block">　　屋里傳來微信視頻的鈴聲，是兒子打來的。我快步回到屋里，接通。他的笑臉出現(xiàn)在屏幕里：“媽，我們這兒下雪了，你那邊下雪了吧？”他的身后，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我笑著說：“家里正在下著呢，院子里可好看了?！彼宴R頭轉(zhuǎn)向窗外，讓我看他的雪。我們就這樣，他給我看他的雪，我給他看我的雪，隔著千山萬水，卻在同一片天空下。</p><p class="ql-block"> 掛了電話，我重新坐下。雪快要停了，只有零星幾片，還在不甘心地旋舞。萬籟俱寂，我聽見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聲音——它落在臘梅的花苞上，那花苞似乎顫動了一下，仿佛在做一個關(guān)于春天的夢。</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明白了，雪落的聲音，其實就是時光的聲音。它輕輕落下，覆蓋一切，又悄悄融化，帶走一切。在這落下與融化之間，就是我們的一生。有失去，也有得到；有離別，也有重逢；有雪落的寂靜，也有雪化時，那汩汩的、流向春天的水聲。</p><p class="ql-block"> 起身回屋時，我在院子的雪地上，印下了一行腳印。深深淺淺的，通向溫暖的燈火。明天，太陽出來時，它們會消失。但我知道，在某個地方，它們已經(jīng)被珍藏——就像所有逝去的時光，和時光里，我愛過和愛著我的人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