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志秀從不在孩子面前嘆氣。每個夜晚，那盞舊臺燈下，總坐著三個人：志秀做著零散的手工活，小女兒珍和小兒子坤趴在方桌兩側(cè)寫作業(yè)。屋里靜悄悄的，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偶爾夾雜著志秀壓抑的輕咳。她識字不多，卻總是默默陪在一旁，手里縫縫補(bǔ)補(bǔ)，目光卻溫柔地落在孩子們的課本上。</p><p class="ql-block">“讀書是苦，但讀了書，路才寬?！?lt;/p><p class="ql-block">她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像是說給孩子，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珍和坤的學(xué)費(fèi)，是她從藥錢里摳出來的，從飯碗里省下來的。別人勸她：“讓孩子早點(diǎn)出去打工吧，也能幫襯家里?！敝拘憧偸菗u頭：“他們爸爸走得早，我沒什么留給他們的，就只有供他們讀書這條路?！?lt;/p><p class="ql-block">她的身體越來越差，走上幾步就喘得厲害，臉色蒼白如紙?？擅總€周末，她依然早早起來，給住校的珍和坤準(zhǔn)備帶去學(xué)校的糧飯。瓶瓶罐罐裝得滿滿的，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氣都裝進(jìn)去。</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去看她，正撞見坤蹲在灶臺邊燒火，珍在旁邊切菜。志秀靠在門框上，輕聲指點(diǎn)著。夕陽照進(jìn)來，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疊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依靠。見我來了，志秀孱弱的話語有些不好意思：“娃們非要幫忙……”。</p><p class="ql-block">我心里發(fā)酸，對兩個孩子說：“一定要爭氣，你媽所有的指望，都在你們身上了?！?lt;/p><p class="ql-block">珍低下頭，悄悄抹眼睛。坤紅著眼眶，重重點(diǎn)頭。</p><p class="ql-block">后來，我見到了她在外打工的大女兒。小姑娘話不多，眼神里透著懂事，也藏著累。</p><p class="ql-block">志秀一家一直領(lǐng)著三類低保。我想幫她把等級提上去，奔波了一年多，沒成。直到我自己下村擔(dān)任第一書記，繼續(xù)四處溝通，終于辦成了。志秀后來告訴我，她給上初中的兒子每周的生活費(fèi)，從三十元漲到了五十元。“孩子正長身體，不能苦著他。”她說這話時，聲音很輕，眼里有光。</p><p class="ql-block">二女兒珍上了職中，小兒子坤也考進(jìn)高中，開支越來越大。我單位正好和職中在一個院子，我輾轉(zhuǎn)托單位領(lǐng)導(dǎo)找到校領(lǐng)導(dǎo)，又托了一位在職中工作的朋友，給珍安排了在學(xué)生食堂幫忙的活兒，每月能有些補(bǔ)助，至少吃飯不愁。</p><p class="ql-block">我總是跟他們說：“好好讀書，知識改變命運(yùn)?！边@話，對珍說過，對坤說過，也對志秀說過。她每次聽了，都默默點(diǎn)頭，眼里泛起淺淺的淚光，又悄悄抹去。</p><p class="ql-block">日子像金錢河的水，靜靜流著。珍從職中畢業(yè)，走進(jìn)了大學(xué)?！皨寢寶獯脜柡φ顾恢也辉谏磉?，她不放心?！彼f得平靜，仿佛那幾年的大學(xué)只是一段淺淺的夢。大學(xué)畢業(yè)后，當(dāng)了一年的臨時代課老師，從此她留在志秀身邊，端藥、做飯、擦身、陪夜，像小時候志秀照顧她那樣。</p><p class="ql-block">坤考上大學(xué)那天，志秀哭了。那是她少有的、放任自己流淚的時刻。她摸著錄取通知書，一遍又一遍，手指微微發(fā)抖?！澳惆忠悄芸吹?，該多好……”話沒說完，已哽咽難言。</p><p class="ql-block">大學(xué)四年，坤沒回過幾次家。他在學(xué)校打工，做家教，掙生活費(fèi)，也掙尊嚴(yán)。志秀總在電話里說：“別太累，媽這兒都好?！笨伤穆曇?，卻一次比一次虛弱。</p><p class="ql-block">前天晚上，剛過十點(diǎn)，手機(jī)響了，是珍。她怕打擾家人休息，又改用微信發(fā)來幾句話：</p><p class="ql-block">“老師，媽媽走了。”</p><p class="ql-block">“媽媽常說，您幫了我們家很多，要我一定告訴您。”</p><p class="ql-block">“謝謝您?！?lt;/p><p class="ql-block">志秀的生命，停在了五十四歲。她終于不用再心口疼了，不用再喘，不用再忍著痛對兒女說“我沒事”。</p><p class="ql-block">珍告訴我，媽媽走之前，眼角還掛著淚珠，神志已經(jīng)不太清楚，卻總念叨著兩個孩子的小名，這是放不下三個孩子。如今，珍和坤都已大學(xué)畢業(yè)。這個曾經(jīng)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家，終于駛進(jìn)了一片平靜的水域。只是掌舵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p><p class="ql-block">可她的目光，仿佛還落在他們背上——溫柔地，堅(jiān)定地，送他們走向她未曾抵達(dá)的遠(yuǎn)方。</p><p class="ql-block">他們帶著母親的那份念想，繼續(xù)往前走。</p><p class="ql-block">——仿佛這些年，他們一直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