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薛宇放下毛筆時，窗外正落著今冬第一場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宣紙上的墨跡未干，杜甫的《望岳》在狂草中仿佛有了生命——“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兩句如刀劍相擊，“會當凌絕頂”五字則一筆貫下，墨色由濃轉淡，最后在“一覽眾山小”處猛地一頓，力透紙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退后兩步，胸口微微起伏。六十五歲的身體竟在這短短三分鐘里找回了三十年前在商海搏殺時的氣血翻涌。不，不一樣。那時的心跳是算計與緊張，此刻卻是純粹的快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退休三年了。從十六歲參軍，到四十二歲轉業(yè)經商，再到六十二歲將公司交給職業(yè)經理人，薛宇的人生像一部節(jié)奏過快的電影。戰(zhàn)友說他“打仗像做生意一樣精明”，商界朋友說他“做生意像打仗一樣兇狠”。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步步為營的夜晚，他常夢見年輕時的硝煙，醒來手心都是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您這字越來越嚇人了?！迸畠貉η绮恢螘r站在書房門口，手里端著熱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薛宇接過茶杯，目光仍停在作品上：“嚇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像要把紙撕碎似的?！毖η缱呓毧?，“不過……也挺美的。有種說不出的力量?！?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兒走后，薛宇獨自在書房站了很久。墻角的樟木箱里，整齊疊放著他不同時期的字。剛退休時的楷書，工整得近乎刻板——那是他試圖用規(guī)矩束縛自己的證據。后來的行書，稍顯放松，卻仍能看到筆畫間的猶豫。直到三個月前偶然翻出年輕時臨過的《自敘帖》，那股久違的沖動才重新涌上手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次真正嘗試草書那晚，他寫壞了七張宣紙。不是技法生疏，而是手跟不上心跳。那些在董事會壓抑的爭執(zhí)，在談判桌下攥緊的拳頭，在深夜里反復推敲的戰(zhàn)略，忽然都化成了腕間的力道。墨汁飛濺到定制西裝上，他竟哈哈大笑——多久沒這樣不顧體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雪越下越大。薛宇推開陽臺門，冷空氣撲面而來。遠處城市燈火如星海，那里曾有他的戰(zhàn)場。如今，那些摩天大樓里還有人為他留下的商業(yè)帝國徹夜不眠，而帝國的締造者卻在這里，與筆墨為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戎馬半生，商海沉浮，終究敵不過一張宣紙?！彼哉Z，白氣在寒夜里散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上午，書法班老師周硯來訪。這位七十歲的老人是省內知名書法家，卻從不以大師自居。他展開薛宇昨晚的作品，沉默良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在跟紙打架?！敝艹幗K于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薛宇挑眉：“不好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不好，是還沒打完?！崩先酥钢皼Q眥”二字，“這里，你想撕裂什么？又指著‘眾山小’三字，“這里，你想壓倒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薛宇怔住了。他從未這樣解讀過自己的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草書不是發(fā)泄，”周硯鋪開新紙，遞過毛筆，“是對話。跟你的一切對話?！?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下午，薛宇第一次向周硯講起一些往事：十九歲在老山前線，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時他正在給家里寫遺書，手抖得寫不出完整筆畫；四十五歲公司瀕臨破產，他在辦公室一遍遍抄寫“靜心”二字，卻越寫越躁；六十歲生日那天，他獨自登上泰山，在日出時忽然明白了杜甫寫《望岳》時的心情——不是征服，是和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寫出來?！敝艹幹徽f這三個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薛宇提筆，卻遲遲未落。雪花輕叩窗玻璃，時間慢慢流淌。忽然，他手腕一動，不是杜甫，是王昌齡的《從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海長云暗雪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墨在紙上奔跑起來。這一次，沒有刻意追求氣勢，而是任由記憶牽引。他想起邊境線上綿延的群山，墨色便蒼茫起來；想起戰(zhàn)友年輕的臉龐，筆鋒就柔和些許；想起轉業(yè)那天的茫然，線條出現片刻游移；想起第一筆生意談成時的狂喜，收筆時猛地揚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破樓蘭終不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后一筆落下時，薛宇發(fā)現自己滿臉是淚。不是悲傷，是一種淤塞多年忽然暢通的酸楚。周硯輕輕鼓掌，不是為技藝，是為這場遲來多年的對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從此，薛宇的書法變了。依然氣勢磅礴，卻多了層次。他開始在作品上鈐兩方?。阂环绞桥f章“薛宇”，一方是新刻的“歸舟”——“夜戰(zhàn)歸來，星月滿舟”，他這樣解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節(jié)前，社區(qū)舉辦書畫展。薛晴偷偷將父親的一幅作品送去參展。那幅寫的是曹操的《觀滄?！?，六尺整張，墨浪滔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展覽第一天，一個年輕人在這幅作品前站了半小時。工作人員好奇詢問，年輕人說：“我是一家科技公司的CEO，最近每天都在想放棄。但這幅字……它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父親修拖拉機，渾身油污卻眼睛發(fā)亮的樣子。這種力量很原始，很真實?！?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段話傳到薛宇耳中時，他正在寫一幅新作。這次是蘇東坡的《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一句寫得灑脫不羈。聽完女兒的轉述，他添了一行小字跋文：“少年觀滄海，中年歷風波，晚年方知——風雨皆是客，來去總隨心?！?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落款時，他用了那方“歸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展覽最后一天，薛宇親自去了現場。站在自己的作品前，他聽見旁邊兩位老者的對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字有殺氣，也有靜氣，奇怪?！?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奇怪。拿得起刀劍的人，才真正懂得放下?！?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薛宇微笑。窗外的雪已經化了，陽光很好。他忽然想起明天該去退役軍人事務局一趟——上周他們邀請他給創(chuàng)業(yè)的退伍軍人講講“心態(tài)轉換”，他本想推辭。但現在，他似乎有了新的講述方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手機響起，是公司現任CEO請示一個重要決策。薛宇走到窗前，簡潔給出建議，然后說：“以后這類事情，按你們的專業(yè)判斷就好。我在學習做個閑人?！?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掛斷電話后，他攤開掌心。那里已沒有常年緊握權力留下的繭痕，取而代之的是毛筆磨出的薄繭。不同的硬度，相同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書房里，未完成的作品在等它最后一筆。薛宇洗凈手，重新磨墨。這一次，他要寫李白的《將進酒》。不是為宣泄豪情，是為致敬所有激流勇退后、仍有江河在胸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墨香彌漫開來。他提筆，腕懸半空，如當年握槍般穩(wěn)定，又如初次抱孫女般輕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筆尖觸紙的瞬間，冬日的陽光正好移過硯臺，墨汁里泛起細碎的金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