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茶是滇紅,滾水沖下去,那紅便像傍晚天邊不肯散去的霞,一層一層地暈染開來,濃釅得很。香氣也是撲撲的,帶著點兒蜜似的甜,又有點兒野,直往人懷里鉆。我們?nèi)齻€,圍著一張簡易的玻璃桌依窗而坐,誰也不急著說話。冬日里窗外的金子般的陽光灑進(jìn)屋子里,灑在身上,也因這茶氣,暖融融地釀著一團(tuán)赭色的光。這光景,是“慢”的了,慢得像茶葉在壺底舒開的姿勢,一分一寸,都要用足了時辰。</p> <p class="ql-block">話也就這么“漫漫”地淌出來,沒有章法,全是碎銀子似的家常。她說起陽臺上那兩盆茉莉,夏天如何瘋長,秋天又如何一夜之間掉了精光;他抱怨樓下的超市,車?yán)遄涌偸遣粔蛐迈r,價碼卻標(biāo)得唬人。我呢,便講起今年老家市場里賣的獅頭柑,個頭大得憨實,皮是糙糙的,剝開來,瓣膜也厚,可里頭的瓤,卻甜得正,微微一絲不易察覺的苦,反把那甜襯得清透,像小時候年關(guān)底下才能嘗到的味道。我們就這樣?xùn)|一搭西一搭地扯著,那些宏大的、擾人的世事,都被這閑閑的話語篩子一般濾了過去,剩在碗里的,便是這些帶著毛邊兒的、溫潤的日常了。說著說著,心便像一塊擰久了的毛巾,在這溫水般的話里,不知不覺地松開了,舒展了。</p> <p class="ql-block">他忽然起身,說:“今兒別出去吃了,我來?!闭f著便系了圍裙,鉆進(jìn)廚房。不多時,里頭便傳出“篤篤”的切菜聲,熱油下鍋“刺啦”的歡響,還有他跟著鍋里動靜哼出的、不成調(diào)的老歌。我們依舊坐著,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茶。茶色漸漸淡下去,成了琥珀似的黃。桌上的果盤里,紫得發(fā)黑的藍(lán)莓?dāng)D在一起,像一捧濃縮的星空;旁邊是紅得發(fā)亮的車?yán)遄?,一顆顆飽滿得像是要迸出汁水來。我們信手拈來地吃著,甜是那種直給的、磊落的甜,不必費心去品。這一刻的時光,仿佛被拉長了,又仿佛凝住了。所有的“漫漫”路途,似乎都是為了走到這個暖和的、飄著飯菜香的黃昏里來。</p> <p class="ql-block">菜端上來了。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一碟清炒的菜心,碧綠生青;一碗紅燒排骨,油亮亮地顫著;一盆清水煮豌豆尖,熱氣裊裊地,將他的臉熏蒸的緋紅,似乎也蒙上了一層霧。碗筷擺開,瓷碰著瓷,發(fā)出清越的響。我們都不再說話,只聽見咀嚼聲,偶爾有誰發(fā)出一聲滿足的輕嘆。這飯菜的滋味,是扎實的,妥帖的,它不跟你談玄妙的道理,只管暖你的胃,繼而暖你的心。外面的天色,此刻全然黑了下來,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我們圍坐的、燈火通明的小小世界。我想,人世間最好的光陰,大概便是這樣了——有人肯為你系上圍裙,在煙火氣里忙碌半晌;而你,能心安理得地等著,知道總有一盞燈,幾樣菜,是為你而亮的。</p> <p class="ql-block">飯畢,收拾了碗盞,重又沏上一壺淡些的茶。誰也不提走,仿佛多坐一刻,便是多賺了一刻。夜?jié)u漸地深了,深得像一汪不見底的墨藍(lán)的潭。白日里那些關(guān)于獅頭柑的懷舊,關(guān)于車?yán)遄觾r格的戲謔,關(guān)于藍(lán)莓般瑣碎日子的感慨,此刻都沉靜了下去,化在這安詳?shù)囊股锪恕?lt;/p> <p class="ql-block">分別時,送到門口,風(fēng)是冷的,撲在臉上,像細(xì)小的針。我們依舊只是拍拍胳膊,說“回吧,路上當(dāng)心”。轉(zhuǎn)身走進(jìn)夜色里,回頭望,那扇窗里的光,黃澄澄的,一團(tuán)溫潤的暈,在無邊的黑里,顯得那么堅定,又那么柔和。心里忽然被那光填得滿滿的,一路來的風(fēng)塵,仿佛都被洗去了。</p> <p class="ql-block">慢慢又漫漫啊,我們各自走了那么長的路,經(jīng)過那么多人事的荒蕪與繁盛。而此刻,我卻覺得,所有的“漫漫”,或許都是為了印證這一刻“燦燦”的可能。它不在遠(yuǎn)處,不在高處,就在這一壺紅茶由濃轉(zhuǎn)淡的時光里,在一桌家常飯菜升騰的熱氣里,在故人相對時,那無須言明的、燈火般的溫存里。這溫存的光,照不見太遠(yuǎn)的明天,卻足以照亮腳下回去的路,讓那路,也顯得“燦燦”的,有了溫度與盼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