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泰山，這座屹立于齊魯大地的圣山，以其雄渾的氣魄與深邃的底蘊，成為自然與人文交織的永恒詩篇。四季流轉(zhuǎn)間，它以不同的筆觸勾勒出令人心馳神往的畫卷。 記得半個世紀前，我二十多歲，在濟南肉聯(lián)廠工作。那年秋天，廠領(lǐng)導(dǎo)派我去泰安下港公社為下鄉(xiāng)知青帶隊。下港公社離泰山幾十公里，近水樓臺先得月。再說青春的日子像一張素箋，我和幾位男知青決定，要為它染上泰山與夜的色彩——于是決定，去夜登泰山。</p> <p class="ql-block"> 下午六點半，我們已站在紅門前。后來才知曉，夜登泰山，其實九、十點出發(fā)才最相宜?？晌覀儊淼眠@樣早，也好。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個過于鄭重的開始。</p><p class="ql-block"> 起初山路平緩，步履也輕。我們快樂地交談著，走走停停?？茨荷淮缫淮鐝氖A上褪下去，看山的輪廓一痕一痕深濃起來。夜風拂過林梢，沙沙，沙沙，整座山在耳邊均勻地呼吸。這路，原來是有生命的。</p> <p class="ql-block"> 路終于陡起來了。過了中天門，再往上，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十八盤了。石階一疊一疊，沒入深不見底的夜色里，像一條懸空的、沉默的龍，靜靜盤踞著山脊。我們一步一步向上挪，聽見自己的呼吸，也聽見心跳沉沉砸在石階上。腿越來越重，汗?jié)窳艘路?，又被山風咬成冰涼。可心里卻浮起一個恍惚的念想：山若能再高些多好，路若能再長些多好——因為山頂太冷，而黎明，還遠遠地睡在東方。</p> <p class="ql-block"> 就這么攀著，挪著，凌晨一點，我終于站在了日觀峰上。</p><p class="ql-block"> 山頂?shù)娘L，和山下是不同的。那不是吹來的風，是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有重量的寒流，穿透衣服，鉆進骨縫。我裹緊自己，在黑暗里緩緩踱步。夜正深，星星垂得極低，亮得顫巍巍的，仿佛伸手一碰就會叮咚碎落。泰安城的燈火在腳下極遠處幽幽閃爍，像一片沉睡的、溫柔的星河。</p> <p class="ql-block"> 我在氣象站旁的石階坐下，想歇一歇。疲倦如潮水漫上來，竟迷迷糊糊睡著了?？刹痪镁捅粌鲂选皇切褋?，是寒冷把我從夢境里生生拽了出來。腿腳經(jīng)這短暫的休憩，反而痛得更真切了；腳后跟的韌帶、小腿的筋肉，像被釘進了冰做的釘子，一動便是銳利的刺痛。</p><p class="ql-block"> 我掙扎著挪到一塊山巖后，把能穿的衣服都套上，甚至裹上了雨衣。又撐開傘，想擋住那無孔不入的風。但沒有用，寒冷和疼痛是擋不住的。我蜷在那里，望著墨黑的天，第一次覺得，夜可以這樣長，這樣沉。</p> <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勉強挪到附近的洗手間，想從褲袋里摸出幾張紙來?？墒种冈缫褍鼋?，連張紙都握不穩(wěn)。</p> <p class="ql-block"> 天，終究是慢慢亮了。先是東方透出一線青灰，而后滲進些許暖色，像在宣紙上緩緩化開的淡墨。云海在腳下涌動，寂靜而磅礴。忽然，一抹金紅從云隙里迸出來——那樣輕，又那樣重。整個天空仿佛被點燃了，一層一層地亮起來：緋紅，金黃，最后是澄澈明凈的湛藍。當時仿佛置身于天地初開時的混沌與純凈之中，四周是流動的紗幔，將塵囂隔絕于外。?身形輕盈得如同被無形之手托起，每一步都踏在虛無與實有的交界，恍若漫步于銀河的邊緣。?</p> <p class="ql-block"> 我忘了去摸隨身帶著的海鷗120相機。也許，是心底知道，再好的鏡頭也盛不下此刻。風還在吹，腿還在痛，可心里卻滿滿的，滿滿的都是光。</p><p class="ql-block"> 太陽完全升起時，我回過頭，最后望了一眼十八盤。它靜靜臥在晨光里，蜿蜒如舊。可我知道，有些什么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那條路，和那個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自己，都永遠留在了這個清晨，再也分不開了。</p><p class="ql-block"> 下山的時候，腳步蹣跚，心卻是輕的。仿佛把一些很重的東西，永遠地、放心地留在了山巔之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