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葫蘆的文化長藤</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觀馬卿祥先生收藏所感 </p><p class="ql-block"> 文/陳航宇（平?jīng)鍪胁┪镳^）</p><p class="ql-block">數(shù)日前，循著冬日薄陽，我在友人的引薦下拜訪了馬卿祥老先生。馬老今年八十五歲，靜寧祁川人，曾歷任靜寧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統(tǒng)戰(zhàn)部長、政協(xié)副主席，仕途沉穩(wěn)，晚年卻在書畫與收藏中靜靜安放了自己。走進他的家，就像走進了一座溫暖而私密的藝術(shù)館，墻上是他自書的條幅，案頭陳列著他數(shù)十年收集的碑拓與書畫，而最令人驚喜的，是數(shù)百件葫蘆藝術(shù)品——陶器、石器、瓷器、真葫蘆，各式工藝、百態(tài)形制，皆以葫蘆為形，以葫蘆為心。馬老請我為他的葫蘆收藏寫一篇文章。我想，這不是一篇介紹藏品的說明文字，而是關(guān)于“葫蘆文化”的一次回望，是從靜寧大地深處生長出來的一條文化之藤，從史前綿延至今，纏繞著伏羲、圖騰、吉祥與人間情思，也承載著一個收藏者的精神趣味。·緣起：從一個收藏者講起步入馬老的收藏室，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一排排葫蘆瓶、葫蘆罐、葫蘆形的陶器與瓷器。青花、五彩、粉彩、釉下黑彩、窯變釉、素三彩、堆貼、線繪等等，陶瓷工藝能呈現(xiàn)的技法，在這里幾乎都能看到。它們不以年代為貴，也不是高古稀世之寶，但形態(tài)質(zhì)樸，神情可愛，一件件皆以“葫蘆”為核心母題，像一支形態(tài)豐茂的族譜?！盀槭裁词詹睾J？”我問。馬老笑道：“靜寧人嘛，葫蘆是我們的根?！彼脑?，讓我一下子明白：葫蘆之于他，并不是器物，而是文化血脈、精神寄托?？粗鴿M架的葫蘆形器物，我意識到，馬老收藏的并非單純的“物”，而是關(guān)于一種古老文化的線索。順著這些線索延展開去，眼前的故事便不再局限于幾百件藏品，而指向了一個綿延千年的主題——葫蘆文化。</p> <p class="ql-block">·文化記憶：葫蘆河與伏羲神話講葫蘆文化，不能不講靜寧的葫蘆河。靜寧境內(nèi)的葫蘆河，是渭河的一條支流，古稱“瓦亭水”，《水經(jīng)注》中早有記載，《中國歷史地圖集》也將它標注于古成紀范圍之內(nèi)。聞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提出“伏羲即葫蘆”之說，并指出伏羲誕生之地應在此河流域附近。伏羲被視為中華文明的開創(chuàng)者，是上古時代從混沌中踏出第一步的文化源點。他的誕生、成長與遷徙，幾乎都與水相關(guān)；而葫蘆濟渡伏羲、女媧兄妹的神話，又讓水與葫蘆的關(guān)系帶上了救贖、起源與族群生命延續(xù)的意味。由此來看，葫蘆河之得名，很可能不僅是一個自然地理的稱呼，更是一種文化記憶的留痕——紀念伏羲、紀念人類最初對生命與圖騰的理解。在文化地理的意義上，靜寧在伏羲文化遺存中具有源頭地位，“羲皇故里”之說并非空穴來風。當?shù)孛耖g至今仍保留著伏羲祭祀的傳說與習俗，村落間的地名亦與伏羲神話若有若無地互相呼應。一條葫蘆河串聯(lián)起的，不僅是山川村落，更是人類最初的圖騰記憶和精神方向。它提醒著我們，葫蘆從來不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它與伏羲神話相伴，與洪水傳說相系，是上古族群在大地間求生時的精神寄托，是從洪荒走向文明的一件象征物。葫蘆河在靜寧流淌至今，那條水，仿佛仍在向我們低聲復述遠古時代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原初信仰：葫蘆與人類生命寄望葫蘆，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草本作物之一。七千年前的河姆渡遺址已出現(xiàn)大量人工栽培的葫蘆；在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等考古遺址中，更可見葫蘆形器物與葫蘆紋樣的廣泛分布。作為原始社會最實用的生活工具，它既能盛水、盛糧、盛酒，必要時甚至可用于漂浮渡河，滲透在先民日常生存的方方面面。在這樣一個生產(chǎn)力極低、自然環(huán)境嚴酷的新石器時代，人類對生命延續(xù)與安全庇護寄托著深刻訴求。植物與動物因其繁衍能力而被視為富有靈性的存在，圖騰崇拜也由此而生。葫蘆因形制天然、用途廣泛，更是承載了人類最早的器物觀念。早于陶器出現(xiàn)的時期，它便以剖開的自然形態(tài)成為最便捷的容器。隨著陶器制作的發(fā)展，人們開始以葫蘆為母體轉(zhuǎn)化為器物造型，于是出現(xiàn)了葫蘆瓶、束腰罐、人面葫蘆瓶等擬形陶器。相關(guān)神話傳說也強化了葫蘆的象征意義，例如伏羲兄妹借葫蘆漂渡洪水的故事，使其成為伏羲氏族的象征，并被賦予神圣屬性。加之葫蘆籽粒繁多、枝蔓延展、形似孕腹，在嬰兒存活率極低的史前時代，它象征著生殖、豐饒與生命延續(xù)，因而具有超越日常用途的象征價值?？梢哉f，葫蘆幾乎匯聚了史前人類對生活的全部寄望：安全、繁衍、庇護與永續(xù)。在這一意義上，馬老收藏的葫蘆形器物，不僅是造型文化的歷史回聲，更是這段史前記憶在當代的延續(xù)與再現(xiàn)。</p> <p class="ql-block">·別有洞天：民間信仰的象征宇宙隨著文明體系的發(fā)展，葫蘆從早期的實用器具逐漸轉(zhuǎn)化為富含象征意義的文化意象，并在不同宗教與思想傳統(tǒng)中獲得多重闡釋。在道教體系中，葫蘆不僅是仙人常用的象征物——鐵拐李的寶葫蘆、南極仙翁的壽葫蘆、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蘆皆為經(jīng)典形象——更被賦予“收納萬物、化氣為丹”的法器屬性。道家將修行的終極境界稱為“壺天”，意指在有限空間中自成天地。詩人亦借葫蘆寄寓這一宇宙觀：陸游言“葫蘆雖小藏天地，伴我云山萬里身”，李白亦有“壺中別有日月天”之句，皆強調(diào)葫蘆“以小容大、以有限通向無限”的哲學旨趣。在佛教語境中，葫蘆的圓融器形與飽滿腹部象征著“包容萬有、消融煩惱”的智慧境界?！岸谴竽苋荨彼w現(xiàn)的恰是佛家對寬容、豁達與解脫的強調(diào)，使葫蘆在佛教傳統(tǒng)中呈現(xiàn)出深具修持意味的象征價值。在更廣泛的民間文化中，葫蘆所承載的吉祥寓意更是豐富。</p> <p class="ql-block">由于“葫”與“福”、“蘆”與“祿”諧音，它被視為福祿并至的象征；其籽粒繁多、蔓延不斷的特性，又使其成為多子多福的自然寓意。人們還相信葫蘆能“收納”不祥之氣，因而具備辟邪護身的功能；其圓潤飽滿的形態(tài)寓意平安順遂，而似滿倉的外形又象征著財運豐盈。尤其在婚禮習俗中，“合巹”往往以葫蘆為器，新婚夫婦各飲其半，以此寓意“合葫為巹，一體同心”。在民間，葫蘆深深嵌入人生禮俗與歲時儀典之中，成為承載吉祥愿望與家庭祈盼的文化載體。</p><p class="ql-block">·文化長藤：葫蘆藝術(shù)的百花齊放明清時期，葫蘆文化從象征體系進一步拓展為高度藝術(shù)化的審美傳統(tǒng)。隨著工藝水平的提升，葫蘆形象與紋樣被大量應用于瓷器、玉器、木器、織繡、金銀器等幾乎所有工藝門類之中，形成了宮廷與民間并行發(fā)展的葫蘆藝術(shù)景觀。宮廷器物中常見“葫蘆萬代”“福祿壽喜”等寓意吉祥的紋飾，而在民間，藝人則通過雕刻、烙畫、編織與造型等多種技法，使葫蘆這一古老意象獲得豐富多變的表現(xiàn)形式。正是在這條綿延千年的文化脈絡中，馬老的收藏呈現(xiàn)出其獨特的文化意義。他所珍藏的各類葫蘆器，從青花粉彩瓷葫蘆，到陶、銅、竹編制品，再到未經(jīng)加工的天然葫蘆——皆可視作葫蘆文化長藤上的一枚枚果實，是歷史象征與民間工藝在當代的回響。</p> <p class="ql-block">·結(jié)語：收藏與文化的延續(xù)回望葫蘆文化的漫長軌跡，它源于史前社會最樸素的生存需求，成長于先民圖騰與神話體系之中，又在道家、佛家與民間信仰的不斷闡釋下，逐漸成為承載吉祥、秩序與宇宙觀的重要象征。隨著工藝的發(fā)展，它進一步形諸器物、融入審美，在民間與宮廷之間延展出極為豐厚的文化生命。馬老的收藏，正是在這一條歷史長藤上的當代表達。他所收集的種種葫蘆器物，既是材料、工藝與造型的匯聚，更是文化象征與文明記憶的具體呈現(xiàn)。通過這些器物，我們得以重新觸碰那條自河姆渡、仰韶、靜寧葫蘆河而來的文化線索，也得以理解葫蘆為何能穿越千年而不斷被人賦予新的意義。葫蘆雖小，卻能寄寓天地；器物有限，卻能延續(xù)文明。收藏一枚葫蘆，實則是收藏一段文化的流變、一種文明的韌性，也是為中華文化深處那枚靜靜生長的文化之果，再添一縷光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