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短篇小說】南枝舊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韓際中</p><p class="ql-block">寒露剛過，蘇州的秋意便濃得化不開了。林南枝站在畫廊的落地窗前，望著梧桐葉一片片飄落，手中的白瓷杯漸漸涼透。</p><p class="ql-block">“南枝，沈先生來了。”助理輕聲提醒。</p><p class="ql-block">她轉(zhuǎn)過身，看見沈清辭站在展廳中央，一襲深灰色西裝，身姿挺拔如松。五年了，時光似乎格外優(yōu)待他，只在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添了幾分她讀不懂的沉郁。</p><p class="ql-block">“沈先生。”她走近，聲音平靜得讓自己都驚訝。</p><p class="ql-block">“南枝。”他喚她，兩個字在唇齒間輾轉(zhuǎn)，竟有些生澀，“你的畫展，很好?！?lt;/p><p class="ql-block">他們之間隔著三步距離，卻像隔了萬水千山。畫廊里正在展出她的“憶南枝”系列，十五幅水墨畫，全是南方的枝椏——梅枝、竹枝、桂樹枝，在風(fēng)里搖曳，在月下婆娑。</p><p class="ql-block">“聽說你要結(jié)婚了?！彼鋈徽f，聲音輕得像窗外飄落的葉。</p><p class="ql-block">沈清辭的指尖微微一動：“下個月。”</p><p class="ql-block">“恭喜。”林南枝轉(zhuǎn)身走向最近的一幅畫，“這幅《秋夢惹相思》，送給你當(dāng)賀禮吧?！?lt;/p><p class="ql-block">畫上是秋風(fēng)中的桂枝，金黃的碎花灑了一地，題著一行小楷：清風(fēng)搖南枝，秋夢惹相思。高岑云勢隱，故知久未期。</p><p class="ql-block">沈清辭的目光凝在落款處——“南枝于丙申寒露，清辭仍待我，一枕夢相依”。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南枝，我……”</p><p class="ql-block">“沈先生！”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未盡的話。</p><p class="ql-block">穿著香奈兒套裝的年輕女子快步走來，親昵地挽住沈清辭的手臂：“抱歉我來晚了。這位就是林畫家吧？久仰大名，清辭常提起您呢?！?lt;/p><p class="ql-block">常提起？林南枝心中苦笑，面上卻笑得溫婉：“陸小姐，幸會?！?lt;/p><p class="ql-block">陸薇薇打量著她，目光最終落在她腕間那只翡翠鐲子上——水頭極好，一看就是傳世的老物件。沈清辭的眼神也隨著落在鐲上，神色復(fù)雜。</p><p class="ql-block">“這鐲子真別致?！标戅鞭毙Φ?。</p><p class="ql-block">“家傳的?！绷帜现Σ粍勇暽爻榛厥郑岸宦?，我還有些事要處理?！?lt;/p><p class="ql-block">她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終于允許自己微微顫抖。</p><p class="ql-block">五年前，也是這樣的秋天。蘇州老宅的桂花開了滿院，她穿著月白的旗袍，在書房里研墨作畫。沈清辭從背后擁住她，下巴輕抵著她的發(fā)頂：“南枝，等我從英國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lt;/p><p class="ql-block">“要多久？”</p><p class="ql-block">“三年，最多三年?！?lt;/p><p class="ql-block">她在他懷里轉(zhuǎn)身，將那只祖?zhèn)鞯聂浯滂C子套在他腕上：“以此為憑，我等你。”</p><p class="ql-block">他笑：“哪有定情信物是女子給男子的？”</p><p class="ql-block">“我怕你在外面忘了?！彼胧峭嫘Π胧钦J真，“看見它，就像看見我?！?lt;/p><p class="ql-block">沈清辭走的那天，秋雨綿綿。她在窗前站到深夜，提筆寫下一首詩：“清風(fēng)搖南枝，秋夢惹相思……山長水程遠，雁字幾回馳?！?lt;/p><p class="ql-block">第一年，他每周都來信。第二年，信變成了每月一封。第三年春天，他寫道：“南枝，再給我一些時間，這邊的事業(yè)剛有起色?！?lt;/p><p class="ql-block">她回信：“清辭，桂花又要開了。”</p><p class="ql-block">他沒有再回。</p><p class="ql-block">第四年，她在報紙上看到他與陸氏千金的婚訊。那天她燒了所有來信，卻獨獨留下了那只鐲子——三個月前，它被匿名寄回，附著一張沒有落款的字條：“物歸原主?！?lt;/p><p class="ql-block">“林小姐?！鼻瞄T聲響起，“有位先生想見您，說是您的故知?！?lt;/p><p class="ql-block">林南枝整理好情緒，推門出去。展廳里已沒有陸薇薇的身影，只有沈清辭獨自站在《露冷侵書案》前，畫中是一張積了薄霜的書案，墨跡暈染，如泣如訴。</p><p class="ql-block">“她先走了?！彼f，目光仍停留在畫上，“南枝，這些畫……全是我們?！?lt;/p><p class="ql-block">“沈先生多心了，不過是些尋常景物?！?lt;/p><p class="ql-block">“那這首詩呢？”他轉(zhuǎn)向她，眼中翻涌著她不敢深究的情緒，“‘筆底尋君跡，名姓落參差’——南枝，你還在等我，是不是？”</p><p class="ql-block">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發(fā)酸：“等？沈清辭，桂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看過幾次了。你說三年，我給了你五年，還不夠嗎？”</p><p class="ql-block">“我有苦衷……”</p><p class="ql-block">“誰沒有苦衷？”她打斷他，“你可知道，你走后的第二年，林家出事，老宅都快保不住了？我白天教書，晚上接畫稿，一年畫了三百張扇面——那時候你在哪里？在倫敦的上流酒會里，還是在陸家的游艇上？”</p><p class="ql-block">沈清辭臉色蒼白：“我不知道……”</p><p class="ql-block">“你當(dāng)然不知道。”她走到窗前，背影單薄如紙，“因為你從未問過。沈清辭，我不怪你選擇前途，我只怪你……連一句真話都不肯給我。”</p><p class="ql-block">暮色漸濃，畫廊里的燈次第亮起。沈清辭從懷中取出一個絲絨盒子，打開，里面是那只翡翠鐲子。</p><p class="ql-block">“我從未想過要還你。”他的聲音低啞，“是陸薇薇發(fā)現(xiàn)了它，擅自寄回。南枝，這五年，我沒有一天不戴著它，沒有一天……不想你?！?lt;/p><p class="ql-block">林南枝沒有接：“太遲了?！?lt;/p><p class="ql-block">“不遲！”他抓住她的手，“我已經(jīng)解除了婚約。南枝，跟我走，我們?nèi)ト魏文阆肴サ牡胤健?lt;/p><p class="ql-block">“然后呢？”她靜靜地看著他，“讓你的家族再次陷入危機？讓陸家撤資？沈清辭，我們都不是二十歲的年紀了。有些夢，該醒了?！?lt;/p><p class="ql-block">窗外華燈初上，這座不夜城剛剛開始它的喧囂。畫廊里寂靜無聲，只有他們的呼吸，輕一下，重一下，交錯著五年錯過的光陰。</p><p class="ql-block">“這幅畫，”沈清辭最終指向最后一幅《南枝仍待我》，畫中一枝梅在雪中綻放，孤獨而倔強，“真的不賣嗎？”</p><p class="ql-block">“不賣?！绷帜现φf，“它已經(jīng)找到歸宿了。”</p><p class="ql-block">他深深看她一眼，那一眼里，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了。轉(zhuǎn)身離去時，他的背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長得像他們之間再也跨不過的距離。</p><p class="ql-block">林南枝走到畫前，輕輕撫過題款，低聲吟道：“星沉天欲曉，殘燭照單衣。南枝仍待我，一枕夢相依?！?lt;/p><p class="ql-block">助理悄悄走過來：“林老師，那位先生留下了這個?！?lt;/p><p class="ql-block">是那個絲絨盒子，下面壓著一紙信箋，上面是他遒勁的字跡：“萬花皆過眼，不及君歸時。南枝，若有一天你愿意，我永遠在老地方下等你?！?lt;/p><p class="ql-block">她合上盒子，指尖冰涼。窗外，一輪明月爬上高樓，清輝灑滿人間。她知道，這個秋天之后，還會有很多個秋天。南枝依舊會在風(fēng)里搖曳，只是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成了筆底墨痕，凝作一生癡。</p><p class="ql-block">“鎖門吧?！彼龑χ碚f，“明天，該開始新系列了?！?lt;/p><p class="ql-block">走出畫廊時，夜風(fēng)拂過，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誰在低語。她沒有回頭，因為知道，有些故事不必結(jié)局，有些等待不必回應(yīng)。</p><p class="ql-block">歲歲念芳菲，終究是，各自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