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風走了萬里——駐村筆記（連載十二）/盧瑞龍

木槿記憶

2023年8月8日 休了一個星期的公休假，昨日回到村里，竟有隔世之感、歸家之感。 作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外鄉(xiāng)人，我多余地存在于村子里。 而一應(yīng)面相和善的男女老幼村人都無一例外地對我露出笑容，作為主人，他們的笑容，甚至有些許的卑怯與羞赧。 而一村的臍橙園，又青乎乎的，鋪滿山嶺溝谷和原野。若在風里一舞弄，就是一條又一條碧綠的練了。 多少次，我告訴遙遠的年邁的母親：您放心，我單薄的、孤獨的、落寞的這五個多月時日，其實都被新寨呵護、滋養(yǎng)。 我打開租房的門，空落的房間里，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在一種快要被掀翻的暈浪里，我想，這也好啊。于是，我張開雙臂，說：我回來了。 今晨出門去村部上班，經(jīng)過田大姐屋不遠后，我被公路右邊的一株臍橙樹所吸引，遂停車近觀。 它獨獨地長在路邊坎下。它的葉與果，雙雙墨綠著。而其中，又間了些許鵝黃的葉，那就有點兒靈動的意味，不覺就讓我想到時下年輕人染發(fā)時的某些處理方式——大片的暖色調(diào)里，忽忽就冒出一支冷色調(diào)來，兀自地翩然，好看。 細看那果，竟有拳頭大了。還記得前些時日，看田太亮去疏果，那些果兒，都還黃癟癟的，才扣粒一般大呢，又有如黃毛的丫頭，欠缺著某些營養(yǎng)。 真快呢，哪能不快呢？ 我不是騎竹馬來著嗎？我不是才往梳著馬尾巴的前座課本里夾紙條嗎？外婆不是還沒睡到后山去嗎？母親不是還沒長成外婆的樣子嗎？父親哪會趔趄著小兒學步他不是箭步如飛嗎？長子次子不是粉粉的肉肉的嘟嘟的像只小麻雀兒嗎？ 動車、飛機以及火箭，你們，有光陰快嗎？ 今日立秋。 到村部后，我又情不自禁地往后面的橙園里一走。 一片的巖石間，一片地蔥籠著了。微風里，果兒們都笑著，滿臉待字閨中的喜悅。 又轉(zhuǎn)過一片巖石，我看見了更大的一片的橙園，秋黃里，它們金紅了，艷艷的一片，彤彤的一片，烈烈的一片。若有什么，可以將我的心田鋪滿，我想，那一定就是，臍橙紅了時候的，喜地歡天。 秋來了。 秋好，你亦好。 2023年8月9日 親愛的你不在的剛才有一場行雨路過新寨它甚至來不及到村部喝口茶再走都有路要趕呀 我站在村部大門口熱浪從雨腳處蹦出來在一種堅持里涼爽而幸福我一定要送一送它每一位來到村里的客人我都要送一送 它走后四周的山巒蒼翠山頂?shù)陌自迫崮?lt;/p>臍橙園，剛剛出浴秋天，正在發(fā)芽 為一些細碎的事務(wù)操心卑微地行走，并且滿足這當然是老去的象征可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呀總是在某個你不注意的時候村子里出生了一些讓我歡喜不已的事物我的愛，我的溫柔我的清清的眸子，我的好脾氣都那么心甘情愿悄悄地溜出來，又悄悄地溜走 2023年8月10日 昨日晚飯后，西去了重慶市秀山區(qū)大溪鄉(xiāng)。 這是信馬由韁，或者也是蓄謀已久。對于重慶，我有前世的愛和戀。當然，這還可延展至四川、貴州以及更寬遠的西南山水。 率情山水，我不學陶淵明。陶淵明，他終歸有那么點兒狹與隘，他并沒有真正地走出走。若他過得挺好呢？我常常想。 及至范仲淹，其波瀾壯闊的字里行間，總也還是有那么點兒巴結(jié)的意味。 文人，原為錦衣玉食謀，一旦不被豢養(yǎng)，便反唇相譏，令人不忍直視。想今天，我歡喜寫點兒文字，也不過是想讓自己的眼睛更清澈。罷了，野火不能燒多，陷于任何爭論，都是世上的笑柄與愚蠢。 我所到得的大溪，事實上也不過就是其鄉(xiāng)鎮(zhèn)府所在地。 我沒有想到，它與酉水，相處得如此貼切。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在這一爿角落里得到了另一種完美的詮釋。 在岸邊，我安靜下來。那河水，就在我腳下不足一尺之處，特別懂事地緩涌不已，像一種箭在弦上的深擁。一條奔突的河，成了波光萬頃的湖，我不知道，這是否得益于下游的石堤電站。 入秋了的炎熱，在這兒已可憐楚楚地成卻一種寫意。一應(yīng)的林木，常見而熟悉，這讓我忘記了陌生。 有一刻，我想一步跨下去。是的，跨下去，我想成為水。事實上，在張家界的天門山，多少次，我想跨下去，成為霧。當然，終究都是我心底的留戀與掛牽挽留了我，讓我在這人世可以多待些時日，再茍活幾天。 有兩只白鳥，在河面悠您翩翩。自然，它們不會是王渤筆下的孤騖。它們很快樂，翅膀一扇一扇地，樣子很好看。我相信，在高處一些，有和風吹送著它們，它們的情話，和風一顆字，也不會告訴你。 有一溜的極小的特別屋子，與我一樣，靜靜地站在岸邊，不語。它們并不為著居家，它們?yōu)橹^景。和著親愛的人，當然，親愛由你定義，燒烤，又或推開窗，觀水，望景。送一輪夕陽沉落，迎一彎新月冉冉，夜深時，連蟲子也不鳴唱了，星星眨著眼睛，眨呀，眨。淚水流下來，星星一般晶亮。輕輕地，深深地，入懷。親愛的人啦，親愛的世界。 連公路，也特別地凈美。纖塵不染，沉靜雍容。 路中間，沒有隔欄。倒是有三條灰的、藍的和黃的油漆線，彩虹一般，召引著你行進、你向前、你平安。 我開車到比步行更慢，我怕?lián)P起塵埃。我舍不得按喇叭，我怕驚嚇到炊煙。我放低窗，我善良地望向兩邊人家的一切眼睛。 在我所感覺到的一個盡頭處，我開始折返。到了小街上時，我重新拐進了一條路。還與剛才一樣，我重復著滿足，還有幸福。 想來，這世上，有多少小巧的廊場，它們悄無聲息地納容了不堪的我，它們可能渾然不覺，但它們可能寧愿不說。 好吧，我也不說。來時如風，去時，也如風。 大溪，大溪。 2023年8月13日 誰先閉誰就是小狗你說，然后你低下頭，合上雙眼輕輕，緩緩你的喃喃怎么可以當真心跳加劇什么響，你說鑰匙呀嗯，鑰匙謊言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凌晨四點五十分河霧升了起來我們起身離開岸你的小手像根青草躺在我手心，濕漉漉的當心滑呀，我說還不能準確預知這新生的又一天它的悲喜以及愛恨都要更認真呀在我心里，親愛的你和每一天，都甜蜜溫暖平淡無奇卻意義深遠 2023年8月16日 因為近鄰，所以，晚飯以后，驅(qū)車去了八面山，看落日。 日頭沉落以后八面山上什么也沒少卻多了寂寥燕子洞不見燕子萬丈崖壁岸然肅立路過的秋風不斷送來蒼茫狗尾草搖著波斯菊搖著不只我一個人孤獨地活在世上如果這是一場送別那么它如此恢宏、壯麗、從容、寧靜撫慰了我今生所有的難舍在湘西在湘西的高山臺地原野可能有一些你歡喜的心動時分更可能有一個你歡喜的如我這般的纖纖人兒 2023年8月17日 穿過夢我的目光在清晨的臍橙園落地一同落地的還有從東邊走來的陽光它笑盈盈的，面色溫軟從租住的胡小蘭屋三樓望去臍橙園里，有蠕動的身影如蜂飛舞剪枝、疏果以及順手做點兒什么這些有如一日三餐的勞作沒有理由比如因炎熱而停息我的目光，它并不等同于陽光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我的目光它可能會疼、會因憐憫而流下淚水很多時候，我想我的失敗和頹廢其實可能就是愛得具體而天真不曉得轉(zhuǎn)彎，就像此時那個荷鋤負重橫穿馬路的未名村民茫茫然的生存，沒有盡頭也沒有主題活著就得獨自行走下去，誰也不能代替哪天你來做客，我一定帶你去看臍橙園我要為你輕訴，一個有著陽光的清晨我心底里無人可知的黯然以及破碎 2023年8月22日 清晨的臍橙園空氣澄明，不見一人這并不妨礙我散步的眼睛再過些天橙子就紅了紅了的橙子會嫁得很遠在有海的平地和有雪的高原她們從此就離開了方言在這個山村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母親漸漸老了，我也只能偶爾想想我是她的小寶寶、好寶寶常常在鳥兒鳴雞鴨也唱的清晨我依著租住屋的窗子，從三樓看菜園，看橙子園，看山坡看走過人也走過車的馬路看走過風也走過雨的天空我一個人，努力地想一天接著的一天，它們會有些什么不同在不允許有個人情緒的民間訴說與表達，會顯得愚蠢而可笑當無窮無盡的旨意駕到于村子時圣上英明，我假裝面色平靜，談笑風聲討吃，對了，這個詞對于生存異常貼切，而且生動再不會有郵差，燕子一樣銜來好的消息我一定要說，我過得還好只有假話，才不會讓你成為笑話在夜里，我關(guān)上燈，扯開鋪蓋，壓低聲音我悄悄地對心里的那些秘密說：嗨，現(xiàn)在，沒人了，你們，都出來吧 2023年8月30日 村部后面是一片巖叢地，地里有些菜蔬，也有些樹木，還間有些些雜的物植。但更多的，是臍橙樹，更多的臍橙樹，構(gòu)成了園子。 園子與村部小樓間距不足兩米，園子又高出村部一樓一些，但依然不足兩米的高度。 我常常在村部臨時簡易的食堂里忙碌，煮飯、炒菜、洗刷、掃抹等等，不一而足。 很多時候，我就忙里偷閑地望著園子出神。園子里豐茂而蔥籠，我的目光卻有些孤獨而失落。靜默的土地，自然與行走的人兒不同，土地可能逆來順受，但是人兒可能會張揚著一些情緒。土地可能被改造，人兒可能被奴役。 我獨獨的心事，如我烹飪時的炊煙一樣，升起，又幻滅。 可是，有六只雞，半年以來，出沒于園子里，在很大程度上，撫摸并且平靜了我。 只有一只雞公，它有著雄偉的冠，它著一襲棕紅又漸變著黑的衣，它身材碩大，雙腳就跟柱子一樣，讓我想到一幢房子的結(jié)實與安穩(wěn)。 有五只雞婆，它們著麻黑的、灰黃的又或月白的衣，它們身材相對嬌小了去，讓我想到縣城里那些不事稼穡的女人們。 它們常常結(jié)伴覓食，在朝夕晨昏里忙活。園子，供養(yǎng)它們，足夠了。它們一直說個不停，邊忙邊說。不過，我一直聽不懂它們說的是什么。十里不同天，它們說的是方言。 它們有時也不說話，它們要么癡癡地望著我，張著它們小而亮的眼睛，要么都蹲在一棵臍橙樹下，雞公閉目養(yǎng)神，雞婆們則用嘴啄著身子并且梳著毛發(fā)。 安靜，其實很可怕。好在，安靜很短暫。雞公，總是會欺負雞婆們。有時，一個雞婆破口大罵。有時，幾個雞婆同時跳起來，邊罵邊啄向雞公。 吃得既飽又相安無事時，它們也會來上一回合唱。那合唱，潮水一樣，此起彼伏，有著很舒緩的韻致。我依然聽不懂，但我想，我是聽出了它們心里的歡喜。 入秋了。 今天做晚飯時，我又跟它們打招呼，我說：嗨，你們好！ 作為駐村隊員，我想必也算是做得比較好了?？墒牵鼈円蝗缂韧?，沒有理我。 它們不理我，我也一如既往地不生氣。 而且，我突然想，我如何不學學它們，也唱一唱呢？ 我就無由地開心起來，張口就唱：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開放…… 它們，竟豎起了耳朵。它們，差不多全望向了我。 我想：萬一，它們聽懂了我的歡喜呢？ 我又想：萬一，有牽掛我的人，又萬一，千萬里之外，她感應(yīng)到了我的存在了呢？ 2023年9月1日 那時她坐在過彎的路邊坐在晚霞和田陌之間那一彎，長滿了稻子還有荷花她的目光，蜻蜓一樣停在它們上面路過的初秋的風，她渾然不覺路過的我車的鳴號，她渾然不覺她雙手抱著右膝，右邊的臉兒肅穆寧靜她烏黑的頭發(fā)，有一綹一綹的飛揚她穿的什么顏色的衣呀，我卻忘了她身邊的青草和一蓬南爪葉，綠綠的在我的人世間，有那么一刻她就像我文字里的深意，不露痕跡想到停車，或者倒車想到去拍一拍，真誠地表一表白破碎年月之后的追悔，總是無濟于事每個人的心里，其實都藏著一把刀一把鋒利的鐫刻與銘刻的刀啊，在遙遠的重慶市秀山縣里仁鎮(zhèn)我可能辜負了一場黃昏，過后幾天我?guī)鲜刂甏靡约翱捎霾豢汕?lt;/p>這些中國成語，在同樣的晚霞的光里只是復印了愚蠢，秋風不停地穿過我的指尖我一直糾結(jié)，是寫篇散文還是寫首詩如果不拘泥于文體，那么該使用笑呢，還是該使用淚？誰，更適用于為了忘卻的紀念有些時分，有些人兒在心底里慢慢長出青草它們只適合于活在骨頭縫里猝不及防不怪你，失之交臂也不怪你該安慰的其實應(yīng)該是你呀你孤獨地穿過塵世的茫茫山野你依然珍藏著圣潔，它毫發(fā)無損 附記： 八月月二十一日，在重慶市秀山縣里仁鎮(zhèn)，一女子坐在過彎的路邊。 她秀秀的，獨獨的，靜靜的，默默的。 那時，晚霞齊天。一彎的稻正香。而荷，正妍。一切，都有如仙境的存在。 念念，無以忘。 八月二十九日黃昏，復驅(qū)車前往。像條傻傻的狗狗，去嗅聞那秋的香。 終覺可笑。然，可笑之人，未必就有可恨之處呀。 多少結(jié)，無影蹤。 不能罷，作文以記之矣 八月銘刻。 九月奇跡。 2023年9月7日 許是昨夜，又或今晨，總之是在我入夢以后的光景里，秋雨，它悄然路過了新寨。 在一種漸老的自然里醒來，我推開窗，又掀開門，涼涼的秋意撲面而來。 撲面而來的秋涼，讓我想起，那年，你躲在門后，噗地一下蹦出來，雙手吊在我的肩，雙膝彎起來，摁在我的腰。你笑，我也笑。你傻，我也傻。千萬山水的奔赴，風塵仆仆，竟是自顧無暇。 從租住的三樓望出去，目力總是有著相對的寬遠。南邊、北邊的山巒，有著晨霧的纏，只是相對于夏季，那霧，多了幾分綿軟。東邊的山間，霧色要明麗些許，太陽，正在掙脫它的繞，往寨子這邊趕。 公路邊，一些屋頂上，尚余著雨的殘。那讓我想到畫幅上落筆處的潤。想到潤，我的眼前就順序出了相關(guān)的一些詞匯：濕潤、溫潤、甜潤、滋潤、豐潤，及至珠圓玉潤。 我又想，分明，我就被潤澤于，新寨的秋里。 我回去房間，取出了手機。 手機，作為我文字的補充，這些年來，它一路相隨，本真地順延了我深愛的眸子。 今晨，當它環(huán)顧腳下的屋舍、菜園、臍橙園時，我竟好心情地原諒了那些雜亂無章、恣肆張狂的各色線路。因為我從中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在一些切割處，有著一段一段的五線譜。 這樣的發(fā)現(xiàn)，真讓我歡喜、快樂。啊，那些在坪院里劈柴的、在臍橙園里打藥的、在菜地里除草的、在屋檐下墻壁邊發(fā)呆的翁和嫗，竟然都是在樂音里律動，靈動跳躍，起伏有致。 同時，我還看見了難離與不舍。彎下腰身，是一種爬行，更是一種禮敬。與泥土，相依為命。命里的村莊啊，生生不息。 發(fā)現(xiàn)還不惟如此。 從胡小蘭和胡本早屋之間的縫隙處，往北去不遠，胡本銀家的后院里，圍搭著一個敞棚。敞棚里，散亂的雞群間，竟有一只孔雀，獨立葳蕤。 那孔雀，來回雍容地踱著。它不知道，我在癡癡地打量它，兀自依然著它血統(tǒng)里的高貴。 我竟然想去采訪它，但我立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想讓這世上少一點兒愚不可及的問詢。不過，我還是想，它會不會開屏呢？如果開，是在月下呢，還是在臍橙紅了的時節(jié)呢？ 過后，與村秘書陳志珍說到這個孔雀，她說，它開過屏，真的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這山村里的事物。 2023年9月13日 秋漸深。 村子里日日疏朗，目力變得清晰明麗。 今晨，就見得臍橙園里，有更多的身影低頭、躬腰、靈動。 去村部上班的路上，看見胡生在臍橙園里施肥。我就說，不是快要豐收了嗎？他說，再施一道壯果肥，就差不多了。我卻不懂，我說，哦，壯果肥。 再努最后一把力，眼見臍橙披滿紅妍的秋色，笑盈盈地，妝點新寨的土地。 小兒子的房門后，貼著一張畫。那畫上寫著：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那是高三時節(jié)，我去他房里收拾衣物，不知不覺的發(fā)現(xiàn)。 木訥的他，有些像他拉了一輩子板車的曾祖父。但我卻不經(jīng)意地看見了他心底里一片千言萬語的蔥蘢。 后來，我去接送他上下學，在校園里看見了更大的一片葳蕤，比如：十年磨一劍；比如：高三都還不拚搏，你要青春做什么…… 父親已然老去了，他的視力，越遠越清晰，他的記憶力，亦如此。 他說，一九七一年的那年臘月，他通過和肉食站站長的友好關(guān)系，買得了幾十斤肉，而那天，既沒有了班車，又天降大雪，石堤溪森工站離家又有六七十多里路。怎么辦？走呀！一家老小，過年總是要吃上肉呀。那年月，買肉要票證，而有了票證，也是要有肉買才行啊。 他一路走走歇歇，清早出發(fā)，途中跌跤無數(shù)。有時候，他說，有時候下坡走不穩(wěn)，就從坎上往下梭（溜），到得坡底腳，常常是，肉是肉，他是他。 萬家燈火時，萬家燈火時就是寨上家家戶戶亮起煤油燈或者火床上的炭火紅彤肜時，他看見了家門，看見了如一窩麻雀兒的我們。 母親給我講過，她小時候，有一年臘月二十九，家里沒得吃的，年飯米都沒有，那時雪飄山野，那時滴水成冰。我的小舅酒壺，撥開山頂上的亂草刺棘，一邊往手心里吐口水，一邊掄起挖鋤，呼哧呼哧地挖。挖什么，挖葛。挖葛做什么，做葛粑粑當年飯啊。 一邊挖，一邊還喊：攢勁挖呀，過年有葛粑粑呀，攢勁挖呀，過年有葛粑粑呀…… 前不久的八月，我的小舅酒壺，他走了。 可能是人世吃不飽，他去后山了，那里，應(yīng)該會有吃不完的葛粑粑。 和正在屋門口挖地準備種點兒白菜、大蒜的胡德雙拉了幾句家常后，我去村部后面的臍橙園里，去看一蓬苦瓜。 那蓬苦瓜，間雜于各樣芳菲里，如一道珠的簾，又如一襲迷彩的衣。盛下的時節(jié)里，它開出許多細密的花，又結(jié)出了許多玲瓏的果。 我賞它，也嘗它。坐在一塊黑的巖石上，我近它，也親它。它特別讓我想到細碎的自己。如果上得桌面，我們都不過只是，湊樣數(shù)的擺設(shè)。 此時，它依然不說話。它笑著。它金黃綠的花和葉，有著中年的豐潤，滄桑里看不見絕望。我想抱一抱它，我沒伸出手去，可是我的念想，是如此的唯一而決絕。 我覺得還不夠，我就去了酉水河邊。 我歡喜看河水，我還歡喜看河岸的石頭。 那河水，每一滴，都孿生，都模樣乖巧，一起愛，一起恨，一起牽手往前，從不背判，永無離分。 那石頭，黑灰著，冷峻著，要多堅硬就有多堅硬，要多柔軟就有多柔軟，年長月久的巋然里，它們把自己，開成了各色的花，無名，也無需命名，它可以滿足你藉由一切的觀賞得來的快慰、愉悅。 親愛的，早安！ 你好！ 我要你好。你要好好的，每一天都要好好的。 2023年9月14日 我沒想到，昨天會去到紅星村。 我也沒想到，昨天會遇見楊剛。 紅星村是貴州省松桃縣冷水溪鎮(zhèn)大山深處的一個苗寨。 楊剛是寨上人，他和妹妹楊雯梓搭檔，組成了“天生兄妹”——中國歌壇唯一的一個親兄妹組合。 楊剛坐在他家的階沿上，正低頭忙著。 我們走到坪院時，他抬起了頭，笑著說：來了啊。我接話道：楊剛，你好。 然后，他站起身來，與我們握手，并搬來椅子，讓座。 一切都順理成章一氣呵成。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似的。 其實呢，我們素昧平生，我不過是在抖音上曉得他并關(guān)注了他很久而已。 剛坐下，他就朝廚房那邊喊：葉子，倒兩杯茶來。 葉子是他的夫人。稍頃，她就笑著，端來了兩大杯冒著熱氣的綠茶。 又一稍頃，她又拿來了幾瓣西瓜。西瓜不是楊剛喊的，是她自己和西瓜一起笑著來的。 她的模樣，比在抖音上更見得漂亮與溫婉。 我知道她是陜西人。我問她：在這個小苗寨，你搞得習慣嗎？她說：早就習慣了。 楊剛面前擺著一張長條凳，登子上放著三四部手機，他不時接連地查看、書寫、接聽。忙里偷閑，又抽空陪我們說話。 我很有幾分不好意思。一來是見了真正的大明星，心里一直撲嗵撲嗵地亂跳個不停；二來是見他太忙，有些不忍與自責。我就想，與他合個影吧，合了影后就回轉(zhuǎn)。于是，我說：楊剛，我們可不可以一起照個相？他笑了：可以啊，可以。于是他拿起手機，與大家一起自拍。拍了一張后，他說：再來一張吧。 拍完后，又說了幾句話，我們就與他道別。他說：路上開車慢點，下次再回家，歡迎回家。 他把“來玩”，說成“回家”。這自然不是苗語，而是本真的漢語呀。 這些年來，楊剛和妹妹寫了又演唱了不少獻給貴州故鄉(xiāng)的膾炙人口的歌。同時，他們還在村里打造民宿、種植刺梨、改善道路等基礎(chǔ)設(shè)施、美化村居環(huán)境、帶領(lǐng)村民致富等等。在鄉(xiāng)村振興的路上，他們傾其所有，胼手胝足，赤子之心，可鑒日月。 云蒸霞蔚的盤山公路，窄而險，坎坷崎嶇，真是勞頓。我不知不覺地成行前往，或者也是潛意識里的渴盼既久。 無需認識名人，無需臉上貼金。你自己不優(yōu)秀，認識誰都是偽命題。 我其實心里一直亂跳個不停，好吧，且算是虛榮蠱惑的激動吧。 小遺憾是，沒有見到楊雯梓。 那個靈動的孩子，音樂的精靈，正在貴州創(chuàng)立并每天直播著“某某NWT大舞臺”。 楊剛看著我，說：我要把我們村，打造成文化村，我要創(chuàng)建一個基地，培養(yǎng)出比我更優(yōu)秀的文藝人才。 我想，貴州、紅星村真是好福氣呀。 我又想，萬一，哪天，我也學會了寫歌，而楊剛他們，萬一又一唱呢？ 2023年9月20日 清晨，在酉水河邊，坐了很久、很久。一場戀愛那么久。 然后，我擷取一滴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 中午，回到住處，我把那玻璃杯中養(yǎng)著的木槿花小心翼翼地移出來，把杯洗凈擦干。最后，我把那滴水，置于清澈透亮的杯中。 我關(guān)掉手機，打開窗子。我坐在椅子上，我雙手托腮地伏在桌前。我的目光，穿過杯子，傾情地停留在那滴水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滴水，變成了一滴淚珠，又變成了一滴晨露。而杯子，似乎不見了。一切，都在我因凝神而變得模糊的視線里，晶瑩起來，如童話里的光。 萬賴俱寂。 似乎有歌聲，渺渺地飄來。熟悉的敲門聲，狡黠而溫柔。我打開門。我看見了路過的風兒的背影，它舒緩而雍容，它頭也不回，它不說道歉，也不說再見。 我的小小的日常，多么美麗，又多么易碎。 夕陽，落了山。 它用金色、黃色、紅色、橙色以及紫色的筆觸，把它的日志，寫在西向的天空。 我也恰好，要往西去，西去一個命里的村莊。峰回，路轉(zhuǎn)，水繞，山環(huán)。在一個相對寬闊處的坳上，我停下車。我的快，還不如慢。我的佇立，就是我的送別，就是我的千言萬語。 無邊的芭茅草，它的灰白與紅褐的花，往復地起伏、飄搖，像二胡揉過弦的弓，生就的纏綿、繾綣。我的秀發(fā)，如輕擺的柳，我許它柔情萬種，我許它水性揚花，我許它恣意，我許它放縱。 我覺得還不夠。我打開手機，我要用小視頻，截留一段暖色調(diào)的漸變。我要虛構(gòu)一段莫須有的存在，于相遇又相戀里跨越山海。 我的心兒，在萬分的真切里，開了一道門縫兒，唯一只讓溫柔，出去遛噠一圈兒。我絕對不會讓淚水，為所欲為，它太感性，它太聰明，它一生，都在出賣我。 我很空落，很空落啊。我很舍不得，很舍不得啊。我很疼痛，很疼痛啊。 我閉上眼，雙唇輕抿。愈合，彌合，這終將的盡頭，是我們的一生——我們愛的一生，恨的一生。 還有誰，比夜，更深擁？ 它的濃黑，勝過赤金，有百分百的純。它的緊閉，就是它的張開。 來吧，來呀。 月亮、星星、電燈、篝火、吉它、啤酒，這些都是質(zhì)地相同的事物。沉然與哭泣，也是。我和你，也是。前世和今生，也是。 親愛的，我們?nèi)朊甙伞?lt;/p> 一聲啼哭，嬰兒的啼哭，承接了，承接了所有的斷裂。 一滴墨，一滴比黑夜更黑的墨，落在國畫上。只需，只需這一滴的暈染與綻開。 黑夜死去一千次，又一千零一次重生。 2023年9月23日 今天晚上不用填反來復去表、做反來復去的資料，也就是說不用加班。 不用加班，在村里，我就是個閑人。閑得無聊，就窩在租住屋里看閑書。 現(xiàn)在，我記下看到的兩個故事，因為它們都出現(xiàn)了十六歲的字樣。 一二戰(zhàn)期間，一名美國記者攔住一名奔赴前線的中國士兵，對他進行了采訪。 美國記者：你多大了？中國士兵：十六歲了。美國記者：想你的家人嗎？中國士兵：他們已經(jīng)死了。美國記者：你覺得中國能勝利嗎？中國士兵：中國一定會勝利的。美國記者：當中國勝利之后，你準備干什么？娶妻生子？還是繼續(xù)參軍？中國士兵笑了笑：那時候，我也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了。 二《葉琳卡》by：葉·米恩（蘇聯(lián)） 戰(zhàn)爭的最后一年。我們的部隊駐扎在國外，離莫斯科很遠很遠。 這天晚上，我回到營房感到很疲倦。思鄉(xiāng)的情緒又向我這顆疲倦的心襲來。 “快結(jié)束這一切吧，快回家吧?！蔽疫@樣盼望著。 院子里，一個淡黃色頭發(fā)、身體很單薄的小孩迎面走來。 “您好，叔叔?！彼靡环N異國的、但聽起來象俄語的語言向我打招呼。 “你好，小姑娘?！蔽覒?yīng)聲道。院子里有一塊用平整的白石塊砌墁的空地，我們在空地旁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夜晚涼爽而寧靜，山腳下的小湖仿佛蜷成一團在憩息。 “你叫什么名字?”我這樣問著，很想與這新相識攀談幾句。 “葉琳卡?！彼妹髁炼终J真的目光注視著我，慢慢地說著自己的名字。 “你幾歲了?”“六歲，快七歲了。那您呢?”“我么，你看呢?”葉琳卡沉默了片刻，然后肯定地說：“可能是十六歲了吧?！?lt;/p> 我可愛的小葉琳卡啊，想必，這是你知道的最大數(shù)字了吧。我不想使她失望就附和地說：“是的，你猜對了?！?lt;/p> 我們默默地坐著。葉琳卡仔細端詳起我軍便服上別著的勛章，憂傷地低聲說： “勛章都不亮了。您怎么不擦擦呀?”“沒有擦。”“可以用牙粉擦，也可以用小磚頭磨?！?lt;/p>“是的?！蔽彝饬怂慕ㄗh。 于是我們又沉默了下來。 “講個故事吧，叔叔?！比~琳卡請求說。“從前有個國王，”我講了起來，“他很老，很壞……”“象希特勒那樣壞嗎?”“比他還壞。”說著，我竭力裝出很可怕的樣子。“不，沒有比希特勒更壞的，”葉琳卡表示反對。“希特勒是世界上最壞的人。他把我們趕出了家，還偷走了我的爸爸?！?lt;/p> 葉琳卡沉默不語了。又過一會兒，她悄悄地，仿佛是在講什么秘密，對我說道：“過去爸爸給我們來信，可現(xiàn)在不來了。也許是他把地址忘了?！?lt;/p> “也許是?！蔽抑貜椭脑?。 想那些令人傷心的事呢?可我怎么也找不到話題。我已經(jīng)完全不知該怎么跟孩子談話了。 終于我又問了：“葉琳卡，你說，你長大了想干什么?” 她用明亮而認真的目光望著我說：“我想象媽媽那樣，當個寡婦?！?lt;/p> 她微笑著說出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大概她以為寡婦也是一種職業(yè)，就象當司機和清掃工一樣。 看著小葉琳卡，看著她瘦削的雙肩和象小溪一樣蜿蜒在她背上的漂亮的辮子，我內(nèi)心開始覺得慚愧，我怎么會疲倦呢? 2023年9月25日 昨夜，睡了還是沒睡呢？竟有些糊涂了。又細一想，似乎總是在雜夢里穿行。雜夢如何呢？雜夢里，有前世的影子，也有今生的自知的暖與冷。 早早地就醒了，早早地醒，有年歲漸長的自覺，也有頹廢的自律?；钪m然不好，可是，死了一樣地睡去，又有什么好歡喜。 坐起來，還是坐在床上，賴著。雙膝屈起，被子蓋在膝上，雙手抱著被子與雙膝，頭又擱在雙膝上，安靜地，發(fā)呆。 不知覺地，拿起手機，就看了一段十來分鐘長短的電影。 電影講的是： 一天晚上，女鄰居簡敲開了八十歲的獨居的羅伯特的家門，希望他能夠陪她度過漫漫長夜，具體說，就是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聊聊天。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它變成了可能。時間的推移，滄海，也桑田。 他們，還終究真正地睡了一回，度過了一次真正的長夜。然后，在人潮的街頭，他們牽起了手。 可是，簡的兒子不認同羅伯特。簡，最終選擇了兒子和孫子。 又是多少漫漫長夜。羅伯特孤獨地看著手機，希望它會響起。 手機終于響了，是簡。 哈羅！羅伯特，我，我睡不著。是啊，我也一樣。那我們該怎么辦呢？我也不知道。長夜漫漫，很難熬，不是嗎？我也這么覺得，是的。我們可以試著聊點什么，你意下如何？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我不知道接下來我們聊點什么。那你想聊點什么？我想想，什么都可以。那聊聊天氣吧。天氣嗎？ 多短的片段啊。可是，我的淚水，卻晶亮晶亮的，滴在雙手上。如果，可以用它搓成線，我想，它或者可以繞我的今生一圈吧？ 沒人敲門。 但我得起床了。 從三樓的露臺四望向去，滿目澄澈。 因為無別可送，所以，我其實，不用想到淡遠。 洗漱完畢，我對自己說了一聲：嗨，早安！ 下得樓，在陳全長屋當頭的磚墻上，我又不經(jīng)意地看見了那蓬冬瓜樹。它散枝開葉，在輕輕的晨風里兀自濃烈。 原來我只看見它有一只冬瓜，可這次，我竟看見了兩只。 兩只冬瓜，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著灰白的衣，在磚頭墻上并排著站立，沉靜，又雍容。 我忍不住，走近前去。入目三分親呀，在我命里出現(xiàn)的事物，都是我的相依，如何讓我不動情。 啊，冬瓜，你無需理我。我自由衷，就是了。 詛咒過的夏天，說不見就不見了。 詛咒過的新冠疫情，說不見就不見了。 親愛過的外婆，說不見就不見了。 親愛過的小舅，說不見就不見了。 你說：我與你，都是這世間最特別的存在。你在，山河也在。 當我轉(zhuǎn)身，親愛的，在戰(zhàn)爭還沒來臨之前，讓我們，在這浪得虛名的人世，再談一場，天昏地暗的戀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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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風走了萬里——駐村筆記（連載十二）/盧瑞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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