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黃河在東明拐了個(gè)彎，水浪一層一層地鋪開，像誰鋪開的婚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一年，嗩吶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翻卷，紅綢在車輪后飛揚(yáng)。她坐在顛簸的車?yán)?，指尖摩挲著婚紗的蕾絲，心里一遍遍描摹他的模樣。車窗外，是她從小走熟的田野，玉米葉子在風(fēng)中拍響，像是在為她鼓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以為，這一程，會(huì)把她送到他的身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以為，從此以后，“新娘”這兩個(gè)字，會(huì)像黃河的水一樣，年復(fù)一年，在她身上緩緩流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命運(yùn)只輕輕一推，車輪就偏離了方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一聲巨響，把她的人生劈成了兩半。一半是明亮的嗩吶與紅蓋頭，一半是漫長而幽暗的黑夜。她在那一天，成了新娘，也在那一天，成了再也等不到新郎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人們看見她，總在黃昏的街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穿著已經(jīng)有些褪色的婚紗，妝容有些夸張，口紅涂得很深，像是要把所有未說出口的愛，都抹在唇上。有人在背后悄悄議論，說她瘋了，說她是“瘋子新娘”。她聽見了，只是微微偏頭，像是在聽一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曲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只是把那一天，永遠(yuǎn)地留在了身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接親路上要經(jīng)過的每一個(gè)路口，記得他答應(yīng)過要帶她去看黃河的日出。所以她常常一個(gè)人，走到那條他沒能走完的路上，慢慢走，慢慢停，仿佛只要她不停下腳步，他就還在前面，回頭沖她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公園里，那片原本要拍婚紗照的草地，被她走成了一條隱秘的小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春天，她坐在長椅上，手里拿著一個(gè)蘋果。她把蘋果擦了又擦，像是要擦去所有塵世的灰塵，只留下最干凈的那一部分。她把蘋果放在長椅的另一邊，好像那里坐著一個(gè)看不見的人。她輕聲說：“吃吧，甜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風(fēng)吹過來，樹葉沙沙作響，像是他在回答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開始收藏婚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間不大的屋子，被她掛滿了白色的、粉色的、鑲著亮片的婚紗。每一件，都有不同的款式，不同的尺碼，卻都被她穿上過。她在鏡子前旋轉(zhuǎn)，裙擺一圈一圈地散開，像一朵永遠(yuǎn)開在舊時(shí)光里的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人問她：“你天天穿婚紗，不累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笑了笑，眼神卻有些空：“不累啊，我是新娘啊?！?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她心里，婚禮從未結(jié)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只是被時(shí)間遺忘在那個(gè)早晨，被定格在嗩吶響起、鞭炮炸開的那一瞬間。別人往前走，她卻固執(zhí)地留在原地，守著那一襲婚紗，守著一個(gè)再也回不來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有人辦喜事，來請她去當(dāng)伴娘。她下意識地?fù)u頭，說：“我不吉利?！?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一瞬間，她清醒得讓人心里發(fā)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知道自己被命運(yùn)打上了怎樣的烙印，也知道別人對“喜事”的期待。她寧愿把所有的不吉利，都攬?jiān)谧约荷砩?，也不愿讓別人的婚禮，染上一絲陰影。她不是不知道現(xiàn)實(shí)，她只是不愿讓現(xiàn)實(shí)，闖進(jìn)她用愛筑起的小小世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她的故事被人拍下來，發(fā)到了網(wǎng)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起初，評論里有嘲笑，有獵奇，有帶著偏見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人說她“想不開”，有人說她“作秀”。可當(dāng)她的故事一點(diǎn)點(diǎn)被講清楚，當(dāng)人們知道那場車禍，知道她多年如一日地守著一個(gè)約定，那些輕浮的笑聲，漸漸變成了沉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人開始稱她為——“最美新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是因?yàn)樗┑幕榧営卸酀嵃祝皇且驗(yàn)樗膴y容有多精致，而是因?yàn)?，在這個(gè)人人匆忙、感情常常被輕描淡寫的時(shí)代，她用自己的方式，把“愛”這一個(gè)字，寫得太重太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守著的，不只是一個(gè)人，而是一種信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愛，一旦說出口，就應(yīng)該被好好安放，哪怕安放它的地方，是一座冰冷的墳?zāi)梗且欢卧僖矡o法繼續(xù)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黃河的水依舊在東明流過，一年又一年，沖刷著河岸，也沖刷著記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依然會(huì)在黃昏的時(shí)候，穿著婚紗，在街頭慢慢走。她的步子有些慢，裙擺拖在地上，沾了些塵土，可她從不低頭拍掉。她說：“他走的那天，路也是這樣的?！?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人給她送吃的，她會(huì)輕聲道謝；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給她拍照，她會(huì)停下來，對著鏡頭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一點(diǎn)羞澀，有一點(diǎn)固執(zhí)，還有一點(diǎn)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悲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人們說，她是東明最美的新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其實(shí)，她最美的地方，不是那件婚紗，也不是那張被風(fēng)吹亂的臉龐，而是她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依然選擇相信愛、守住愛、記住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這個(gè)輕易說“算了”的世界里，她用一生，說“我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黃河在夜色中靜靜流淌，水面上倒映著城市的燈光，也倒映著她孤單的身影。她站在河邊，婚紗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dòng)，像一只白色的鳥，一次次試圖飛起，卻又一次次被命運(yùn)拉回地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望著遠(yuǎn)處模糊的燈光，輕聲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果有來生，我還想做你的新娘?！?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風(fēng)從河面吹來，拂過她的臉，帶著一點(diǎn)涼意，也帶著一點(diǎn)溫柔。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為她整理了一下被風(fēng)吹亂的頭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這漫長而寂靜的人間，她依然是那個(gè)穿著婚紗的女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沒有被時(shí)間治愈，卻被時(shí)間溫柔地包圍。她沒有走出那場未完成的婚禮，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我愛你”這三個(gè)字，活成了一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人們路過她身邊，偶爾會(huì)停下腳步，看著她走遠(yuǎ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們終于明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所謂“最美新娘”，不是站在紅毯盡頭，被無數(shù)閃光燈包圍的人，而是在命運(yùn)的重?fù)糁拢匀贿x擇用一生，守護(hù)一個(gè)承諾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她，就是那樣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東明，在黃河邊，在每一個(gè)黃昏的街頭，她用一襲舊婚紗，把自己的愛，悄悄嫁給了歲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