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欠梅花一段情》</p><p class="ql-block">文／蕭入銘</p><p class="ql-block">是臘月尾梢。雪，下得猶豫，在檐角積了薄薄一層。我走過回廊，忽然就聞見了那香——不是飄過來的，是被什么很靜、很涼的東西，從記憶深處托上來的。我立住了，像一根忽然忘了年歲的木樁。我這才想起，是梅花。這園子深處，是有幾樹老梅的。</p><p class="ql-block">我朝那香走去。香是淡的，又固執(zhí)，領(lǐng)著我在假山石徑間繞。石階縫里的枯草，讓月光照著，像一綹綹灰白的思緒。香濃了些，我便看見它們了。斜斜地從一堵粉墻后面探出來，枝子清癯，映著背后一片幽玄的夜空?；ㄊ鞘璧?，這里幾點，那里幾點，是墨黑枝干上暈開的淡白的影。月光并不直接照它們，只將一種比水還薄的清輝，勻勻地鋪在四周，花便像是自己會發(fā)光一般，從幽暗里浮現(xiàn)出來。</p><p class="ql-block">我走近了，立在樹下。這下看清了，是檀心梅。五片瓣兒，薄得近乎沒有厚度，邊緣在夜氣里微微地顫，像一句欲言又止的話。蕊是短的，怯怯地護(hù)著一點深檀色的心。香便從那里，絲絲地吐出來，涼而微苦，吸到肺腑深處，卻轉(zhuǎn)成一種清遠(yuǎn)的甜，讓人無端端地生出些悵惘來。我仰頭看著，一動也不敢動，仿佛一動，這花與香，這靜到極處的夜，便會像水面的影一樣，全碎了。</p><p class="ql-block">我忽然便覺得，我是不該來的。這花開，原不是為了給人看的。它開在一年最冷的盡頭，開在萬物最深沉的睡夢里，它的香是開給自己聽的，它的顏色是付與寒夜與霜雪的。我來，我便成了一個冒失的闖入者，一個索求的債主。我憑什么，享用這無端的、不求應(yīng)答的美呢？</p><p class="ql-block">我想起許多年前的故鄉(xiāng)。老屋的院子里，也有這樣一樹梅，是祖父手植的。那時我還是個蒙童，只記得一到大寒，祖父便常在天井里，背著手，仰頭看那光禿禿的枝椏。我問：“阿公，看什么呀？”他摸摸我的頭，說：“看一個故人?！蔽也欢?。后來，一個同樣清寒的早晨，梅花開了，滿樹如雪。祖父起了個大早，在樹下石桌上，獨自溫一壺黃酒。他不喝，只是讓那酒氣，和著梅香，氤氳地散著。他坐了很久，直到母親來喚他吃早飯，他才喃喃地，仿佛對那樹，又仿佛對自己，說了一句：“到底是來了?！蹦悄甓鞗]過完，祖父便走了。如今，那老屋，那樹梅，連同那個溫酒看花的情境，都成了夢里也回不去的地方了。</p><p class="ql-block">我終究是辜負(fù)了。我辜負(fù)了祖父梅樹下那個無言的清晨，辜負(fù)了那樹年年如期而至、而我從未真正靜心看過的花。我將那份本應(yīng)沉淀、應(yīng)諦聽的情，匆忙地典當(dāng)給了倉促的歲月，換回些零碎的、不足為道的奔忙。如今，我站在這異鄉(xiāng)的園子里，面對這幾樹陌生的梅花，那陳年的、被我自己淡忘的虧欠，竟被這冷香一絲絲地鉤沉出來，變得如此清晰，如此迫人。</p><p class="ql-block">一陣小風(fēng)，貼著地皮旋過來。我輕輕一顫，回過神來。枝頭的花瓣，簌簌地，極不情愿地，落了兩三片下來。它們在空中飄轉(zhuǎn)，落得那么慢，好像那清寒的空氣，也有了浮力。一片，恰恰落在我的肩頭。我沒有拂去它。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又短，又淡，薄薄地印在蒼苔上，像個虛幻的、沒有重量的注解。</p><p class="ql-block">我該走了。梅花還是靜靜地開著。我轉(zhuǎn)過身，沿著來路往回走。那香氣，卻不再引我，只默默地跟了我一段，在月洞門邊，便停住了，不再過來?；氐交乩认?，人間的暖意和隱約的市聲，又漸漸包裹了我。肩頭那一點微涼的觸感，卻還在。我沒有回頭。</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從今夜起，這份情，是欠得愈發(fā)實在，也愈發(fā)無解了。梅花什么都不說，它只是開著。欠著的，是我心里一場再無聲息的大雪，年年歲歲，落在那個再也無人溫酒的、精神的庭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