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豫東平原的春天，風總是帶著沙。六十年前的尉氏縣西部，還是一片黃沙漫天的景象。每當大風起時，沙塵蔽日，莊稼被埋，村莊被圍，老百姓苦不堪言。正是在這樣一片貧瘠的土地上，走出了這樣一位特殊的干部——師占國。<br>聽著大家伙談論常務副縣長師占國的故事，我非常感興趣，抽個時間，我到師占國曾經走過的地方走訪一陣子，聽聽農民怎么說。<br> 掃盲班畢業(yè)的“土干部”<br> 師占國出生在尉氏縣崗李鄉(xiāng)柴村一個普通農民家庭，是真正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孩子。新中國成立初期，像他這樣的農村青年有許多，不識字，沒文化，靠著一膀子力氣在土地上討生活。他參加掃盲班時，已經是將近二十歲的壯小伙，白天干農活，晚上進掃盲班聽課，點著煤油燈學認字。粗糙的手指握著細細的鉛筆，一筆一劃地在本子上描摹，那場景成了村里人多年的談資。<br> “那時他學得可認真了，”村里老人回憶，“別人學一會兒就累了，他非要學會當天教的字才肯回家。有時煤油燈把頭發(fā)都燒焦了，他還不知道。”<br> 正是這份執(zhí)著，讓他從掃盲班脫穎而出，后來成為村里的會計、村干部。誰也不曾想到，這個曾經目不識丁的農村青年，會一步步成長為公社書記，最終成為尉氏縣的常務副縣長。<br> 赤腳走沙地的公社書記<br> 1964年，師占國調任大馬公社黨委書記，正趕上治沙造林的關鍵時期。那時的尉氏西部，沙化面積達四十多萬畝，占全縣總面積的三分之一。風沙不僅吞噬良田，還威脅著人們的生存。<br> 上任第一天，師占國就騎著自行車入村走訪，沙土太厚，騎車走不動，他干脆脫掉鞋子，赤腳推車走在滾燙的沙地上。干部看到們面面相覷，他卻笑著說：“我從小光腳慣了，這樣接地氣，能感覺到沙地的脾氣?！?lt;br> 從此，大馬公社的干部群眾經?？吹竭@樣的景象：清晨天剛亮，師占國安排完一天工作后，就獨自一人步行到各個造林工地。他赤腳在沙地上行走，深一腳淺一腳，腳底板磨出了厚厚的老繭。每到一個工地，他不是先找干部聽匯報，而是直接走到勞動的人群中，接過鐵鍬就干起來。<br> 工地上的“搭老通”<br> “搭老通”是尉氏方言，意思是和另外一個人睡一個被窩，一個人睡這頭，另一個人睡那頭。在治沙造林最艱苦的日子里，師占國經常在工地一住就是好幾天。<br> “記得那年春天，我們公社的造林任務最重，”原大馬公社雙嶺崗林場老場長回憶，“師書記在雙嶺崗工地蹲點，那里土質最差，沙層最深。他白天和大家一起勞動，晚上就睡在工地的地庵里?！?lt;br> 所謂“地庵”，就是在地上挖個一半米深的坑，上面搭上樹枝和茅草，勉強能遮風擋雨。師占國和七八個農民擠在這樣的地庵里，夜里風大時，沙土從縫隙中灌進來，早上起來，被子上都是一層沙。<br> “有天晚上下小雨，地庵漏水，我們都勸師書記村子里住，他怎么也不肯，”一位當年的生產隊長說，“他說‘你們能住地庵，我為什么不能住？’那一夜，他把自己那塊不怎么漏的地方讓給一個年紀大的農民，自己睡在漏雨的地方。”<br> 更讓人難忘的是他的工作方法。他從不坐在辦公室里聽匯報，而是采用最“土”的辦法——在村頭、場院、地頭，找個土堆半躺半坐，和農民拉家常。<br> “開始我們都不習慣，”村民李大娘笑著說，“哪有公社書記這樣沒架子的？往土堆上一靠，就跟咱老農民一模一樣。他說話也土，用的全是咱當?shù)氐耐猎挘闹闹?，就把咱心里的想法都掏出來了。?lt;br> 正是這種“土辦法”，讓師占國掌握了最真實的情況。哪里的沙層薄適合栽什么樹，哪里的群眾有抵觸情緒，哪家的勞動力不足需要幫助，他都了如指掌。<br> 群眾語言的魅力<br> “那時候栽樹真難啊，”曾經參與造林的馬盤根回憶，“沙地存不住水，剛栽下的小樹苗，一場風就吹跑了。很多人都泄氣了，說這沙地根本種不活樹?！?lt;br> 師占國卻有自己的辦法。他召集群眾開會，不用講稿，不用官話，就用最樸實的農民語言：“楊家將，一起上，不管啥樹都栽上，栽上總比不栽強！”這句話像一陣風，吹進了每個村民的心里。<br> 他還有更形象的說法：“挖個坑，跺幾腳，十年就是一百多?！币馑际钦f，只要把樹苗栽下去，踩結實了，十年后就能長成大樹。這種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動員，比任何文件都有效。<br>師占國講話很有特點，完全不用官腔，全是農民能聽懂的大白話。他在群眾大會上講話，從來不拿稿子，想到哪說到哪，卻句句說到群眾心坎上。<br> 治沙初期，樹苗緊缺，師占國說咱都去外地走走親戚，讓人家給點兒樹苗樹種?？吹斤L把新栽上的樹苗都刮跑了，有些群眾產生了畏難情緒。師占國在大會上說：“咱農民種莊稼，哪有一帆風順的？今年不收明年收，這樹今天栽不活明天再栽！只要咱不放棄，沙地總能變成樹林！”<br> 有人擔心栽樹影響種糧，他說沒有樹擋風護院，咱這沙土地能長莊稼嗎？他還掰著手指頭算賬：“一棵樹十年成材，能賣多少錢？樹下還能種花生、種紅薯，這叫‘樹上樹下一齊收’！”<br> 他的語言生動形象，農民愛聽，也記得住。他創(chuàng)造的許多順口溜，至今還在尉氏西部流傳：“沙地要想富，多栽樹是路”；“一人十棵樹，十年就致富”；“今天栽下一片綠，明天子孫有福氣”……<br> 這些樸實無華的語言，比任何文件都更有號召力。大馬公社的造林進度突飛猛進，成為全縣的典范。<br> 從大馬經驗到“綠色海洋”<br> 由于師占國的帶動，大馬公社的造林工作成效顯著。短短三年時間，全公社造林面積達到五萬多畝，成活率在全縣最高?？h里多次在大馬召開現(xiàn)場會，推廣他們的經驗。<br> “大馬經驗”的核心是什么？曾經跟隨師占國工作多年的老干部總結：一是干部帶頭，真抓實干；二是相信群眾，依靠群眾；三是因地制宜，科學造林；四是不搞形式，講求實效。<br>這些經驗在全縣推廣后，尉氏縣的治沙造林工作進入快車道。從1965年到1975年，整整十年時間，四十多萬畝風沙之地全部被綠色覆蓋。昔日的“沙進人退”變成了“林進沙退”，尉氏西部沙區(qū)變成了林茂糧豐的“綠色明珠”。<br> 國際林業(yè)組織的專家來考察時，驚訝于這片人工林的規(guī)模和質量，稱其為“平原造林的奇跡”。而這個奇跡，正是無數(shù)個像師占國這樣的基層干部，帶領群眾一鍬一鍬干出來的。<br> 退休后的“土堆書記”<br> 師占國從常務副縣長位置退下來后，很多人以為他會留在縣城安享晚年。沒想到，他卷起鋪蓋又回到了柴村老家。<br> 回村后的師占國，還是老習慣。天氣好的時候，他搬個小板凳，或者干脆找個土堆半躺著，和鄉(xiāng)親拉家常。年輕人不知道他的身份，還以為就是個普通老頭。<br> “有次我從外地回來，看見村口土堆上躺個人，走近一看是師縣長，”在鄭州工作的柴村人小劉回憶，“我趕緊上前打招呼，他卻擺擺手說，‘叫啥縣長，叫老叔就行。’”<br> 師占國退休后最關心的還是種樹。他在自家院子里搞了個小苗圃，培育樹苗免費送給鄉(xiāng)親。誰家栽樹遇到問題，他都上門指導。村里修路、打井、建學校，他都積極出謀劃策，但從不以老領導自居。<br> “他經常說，我就是個老農民，當干部是趕上了好時代，”師占國的鄰居說，“他最反對別人把他當官看。直到去世前，他還保持著那個習慣——在土堆旁一坐，和鄉(xiāng)親聊半天?！?lt;br> 鄉(xiāng)土公仆的精神遺產<br> 師占國調回縣里多年后，尉氏西部的防護林已經綿延成海。夏日里，白楊挺拔，刺槐飄香；秋日里，梨果滿枝，棗紅一片。曾經的沙荒地，如今是遠近聞名的林果之鄉(xiāng)、生態(tài)示范區(qū)。<br> 當?shù)乩习傩諞]有忘記師占國。每年植樹節(jié)，總有人提起他；年輕人聽到他的故事，總是感慨不已。他可能沒有留下什么著作，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但他留下的精神財富，卻比任何東西都珍貴。<br> 在當今時代，崗李鄉(xiāng)和大馬鄉(xiāng)已經深度融入鄭州航空港區(qū)，窮沙窩變成了工業(yè)基地經濟中心。我們懷念師占國這樣的干部，是因為他代表了中國共產黨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他沒有高深的理論，卻懂得最樸素的真理：干部就是為人民服務的；他沒有華麗的語言，卻能用最樸實的話打動人心；他沒有高高在上的官架子，卻贏得了群眾最真誠的愛戴。<br> 風沙已經遠去，綠色成為尉氏永恒的底色。當我們漫步在尉氏西部人工林海中，仿佛還能看到那個赤腳走在沙地上的身影，還能聽到那帶著鄉(xiāng)土氣息的動員：“挖個坑，跺幾腳，十年就是一百多......”<br> 這聲音穿越時空，依然在豫東平原回響，提醒著我們：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干部與群眾同甘共苦、血脈相連的傳統(tǒng)不能丟；無論條件如何改善，腳踏實地、一心為民的初心不能忘。<br>師占國，這位從黃沙中走來的赤腳縣長，用他的一生詮釋了什么是真正的公仆情懷。他就像尉氏大地上一棵最普通的刺槐，把根深深扎進泥土，用最樸素的姿態(tài)，為后人撐起一片綠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