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返回新縣已是薄暮。汽車的窗框里,先是連綿不盡、墨暈似的山影,漸漸地,山的輪廓柔和了,一些疏疏的、暖黃的光點,像誰隨手撒了一把金箔,錯落地貼在黛青的天鵝絨上——又回到新縣了。下車,一股清冽的、帶著草木微腥的空氣撲面而來,將旅途的塵囂洗得干干凈凈。城的聲響是收斂著的,遠遠近近的人語、車聲,都像隔著一層柔軟的紗,傳到耳里,只剩些溫存的絮語。這初見的印象,便是一個“靜”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安頓下,信步便往那小潢河邊去。人說這城是“一河兩岸”,果然不虛。河水在夜色初臨里,是沉沉的墨綠,只在挨著兩岸燈影的地方,才漾起一片片細碎的、金鱗似的波光。那光是兩岸樓宇與長橋投下的,本是十分璀璨,可落到這緩緩流動的水上,被水波一揉,竟都化開了,變成一河流動的、溫潤的夢境。沿河的步道寬而平,花木修葺得整齊,卻不顯得匠氣。偶爾有幾點地燈,藏在草叢里,向上映出一簇簇葉子的翠意;更多的是長廊下懸著的、一串串紅彤彤的燈籠,光暈是暖的、圓的,不刺眼,只將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青石板上,隨著步子,悠悠地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得慢,便看得細。對岸的燈火密密地倒映在水里,被柔波曲曲折折地牽著,仿佛水底下也有一座不夜城,正舉行著無聲的、輝煌的宴會。風是有的,極輕極細,拂在臉上,只像嬰兒的呼吸。水邊的空氣,似乎比別處更潤些,深吸一口,連胸腔里都仿佛被這靜謐浸潤得妥帖了。隔水傳來隱約的樂聲,是某處廣場上老人的二胡,調子拉得慢,咿咿呀呀的,在水面上飄著,不像是聽來的,倒像是從這夜色與水汽里自己生發(fā)出來的。這哪里是尋常所見的、喧騰的“景區(qū)”呢?它太安詳了,安詳得像一個閱盡滄桑的老人,終于可以坐在自家門前的矮凳上,對著悠悠的河水,平和地回想一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這平和之下,那沉甸甸的底色,白天已經真切地感受到了。城是不大的,隨便走走,便與一段沉重的歷史迎面相遇。那些掛著“某某將軍故里”牌匾的舊居,往往就藏在尋常巷陌之中。青磚的門樓已有些斑駁,木門虛掩著,推門進去,是天井,一方小小的天空,下面是靜默的石板。屋里陳設極簡樸,粗木的桌椅,泛黃的地圖,生銹的馬燈……物件是靜的,可你站在那兒,耳邊卻仿佛有轟然的聲響呼嘯而過——那是集結的號角,是紛沓的腳步,是決絕的吶喊。院墻外,或許正有一樹石榴花開得火紅,灼灼的,像是要滴下血來。那紅,與紀念館里紅旗、紅星的“紅”,與這“紅城”之名的“紅”,原是血脈相連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血色與火光,如今是徹底地沉靜下來了,沉靜到這片土地的骨血里,化作了滿山郁郁蔥蔥的竹林與茶園,化作了小潢河不舍晝夜的潺潺水聲。我忽然懂了昨日那“靜”的由來。那不是貧乏的靜,不是空無一物的靜,而是一種飽經激蕩、烈火淬煉之后,將萬千雷霆都收納于心底的“大靜”。這城的布局,以一條柔美的河為軸心,兩岸舒展,燈火可親,這格局本身,就仿佛是一種宣言:最激烈的,終歸于最平和;最輝煌的,不妨安于最樸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被這無邊的夜色與柔波撫平了。我找了一處石階坐下,什么也不想,只看著水。對岸的燈,依舊璀璨地亮著,但似乎比前夜更添了一份莊嚴。那光倒映在水中,長長的光柱,被水流搖曳著,像一匹抖開的、無比華美又無比哀傷的金色綢緞。歷史的詩篇,曾經用烈火與鐵血寫成,字字雷霆;而今日的遠方,卻在這波光粼粼與長夜寂靜里,顯出它澄明而遼闊的本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夜?jié)u深,風也涼了些。我站起身,沿著來路慢慢走回。身后的河水,依舊不慌不忙地流著,將天上的星,岸上的燈,連同這座紅城所有的往事與今夕,都默默地攬在懷里,流向更遠的、我看不見的群山深處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