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零一六年中秋那天，天光溫潤，院子里的桂花悄悄開了，風(fēng)一吹，香氣就浮在空氣里，像是給這個(gè)團(tuán)圓的日子灑了層金粉。婆婆已經(jīng)臥床好幾個(gè)月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睛卻還亮著，像藏著沒說完的話。那天她竟破天荒地精神好了一些，我扶她靠在床頭，給她換了最干凈的衣裳，又用溫水擦了臉。她輕輕嘆了口氣，說：“今天是不是中秋節(jié)？”我點(diǎn)點(diǎn)頭，眼眶一下子熱了。</p><p class="ql-block"> 中秋節(jié)到了，女兒女不上班來看望奶奶，兒子也從晉城技校放假回來，我們一家人守在屋里，圍在床前，和婆婆說著笑話，逗她開心?？擅總€(gè)人心里都明白，這可能是婆婆過最后一次中秋節(jié)了。晚飯后，女兒蹲下身子，輕聲說：“奶奶，我給您洗洗腳吧?！眱鹤右哺脕砑舻叮o奶奶剪指甲。我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婆婆的腳，那雙曾經(jīng)走路帶風(fēng)、操勞了一輩子的腳，如今枯瘦如柴，腳踝處還裹著紗布。我的鼻子一酸，轉(zhuǎn)過頭去，不想讓他們看見我掉淚。</p><p class="ql-block"> 洗完腳，我們把婆婆扶正了身子，一家五口——我和滿坤、女兒、兒子、女婿，齊齊地站在床前，拍了張全家福。相機(jī)“咔嚓”一聲，定格了這安靜又沉重的團(tuán)圓。那一刻，婆婆的眼角慢慢滑下兩行淚，她嘴唇微微顫著，喃喃道：“我的孩子們多好呀，對我都孝順……哎，可惜我……”話沒說完，屋里靜得連呼吸都輕了。</p><p class="ql-block"> 忽然想起我嫁入婆家三十多年來，和婆婆相處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她待我如親女，我敬她如親娘。只有一次，因她大兒子家的事，我急了，說了幾句重話，她躲在廚房里哭了好久。那件事像根刺，扎在我心里許多年。此時(shí)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床前，眼淚止不住地流：“媽，我對不起您，那回我說話傷了您心，您能原諒我嗎？”話一出口，滿坤他們也紅了眼，一個(gè)接一個(gè)相繼跪了下來，沒人說話，只有低低的抽泣聲在屋里回蕩。</p><p class="ql-block"> 婆婆抬起枯瘦的手，顫巍巍地摸了摸我的頭，聲音微弱卻清晰：“傻孩子……我早就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你的好?！蹦且豢蹋腋杏X心里那根刺終于拔了出來，疼過之后，是釋然。</p><p class="ql-block"> 那晚的月亮很圓，清輝灑在窗臺上，照著婆婆安詳?shù)乃?。她沒再說什么，只是閉著眼，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我知道，她心里都懂，只是不愿說破。</p><p class="ql-block"> 農(nóng)歷九月二十八，婆婆走了。她走得安靜，像是終于卸下了這副疲憊的身子，去往一個(gè)沒有疼痛的地方。我站在院子里，抬頭看天，月亮還是那樣清亮，桂花香還在風(fēng)里飄著。我想，她一定記得那個(gè)中秋，記得我們圍在她身邊，記得那張全家福，記得她說的那句：“我的孩子們多好呀?！?lt;/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陪她過的最后一個(gè)中秋節(jié)，也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個(gè)團(tuán)圓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