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歲月已變得朦朧模糊，唯有行走在南廣河的那些木船，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船帆仍清晰的印在我的腦海中。</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早，又是幺妹兒把我叫醒了。</p><p class="ql-block">剛一出門幺妹兒就急匆匆地叨叨：幺爸說船八點(diǎn)就起航，叫你抓緊點(diǎn)吃飯。</p><p class="ql-block">我覺得有時(shí)人是很怪的，當(dāng)你喜歡一個(gè)人時(shí)，她身上的缺點(diǎn)在你看來也是美的，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道出了天下有情人的心聲。</p><p class="ql-block">比如就在此時(shí)，面對(duì)幺妹兒急匆匆的叨叨，依舊是銀鈴般的動(dòng)靜，只不過平時(shí)那聲音是柔柔的，有種輕撫人心的感覺。而這急促的叨叨卻別是一番韻味，猶如清脆的鈴當(dāng)，能撥動(dòng)人的心弦。</p><p class="ql-block">幺爸早已端坐在方桌上方，我和幺妹兒分左右坐在幺爸的兩側(cè)。今天桌子上擺著珙縣人喜歡吃的豬兒粑，包谷粑，黃粑，鍋里是熱乎乎的豆?jié){。</p><p class="ql-block">我和幺妹兒看著幺爸，幺爸拿起筷子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些粑粑說到：“動(dòng)筷子吧”。</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發(fā)覺這食物在四川人的眼里有種神圣的感覺，似乎很少說吃菜吃飯什么的，而是用“動(dòng)筷子”，“拈哦”等詞代替“吃”這個(gè)字。</p><p class="ql-block">記得后來我下鄉(xiāng)時(shí)，老鄉(xiāng)請(qǐng)我們吃年飯，說是讓我們晚上去他家“打鑼”，弄得我們莫名其妙的。結(jié)果進(jìn)家一看桌子擺了一桌子好吃的，什么臘肉，燒白，粉蒸肉還有各種各樣的粑粑。主人家嘴里就是那兩個(gè)字“拈哦”。</p><p class="ql-block">那年收了水稻，我們看見房東盛了滿滿一碗米飯，擺在壩子中間的桌子上，上面插了一雙筷子。從那時(shí)我才知道，那些鄉(xiāng)下人每年收獲了糧食總是把第一口糧食敬天敬地，他們的那些禮數(shù)和對(duì)天地的敬畏也許是我下鄉(xiāng)時(shí)學(xué)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吧。</p><p class="ql-block">我正埋頭吃飯，幺爸突然來了一句：幺妹兒，今天是你伯伯的船，你愿意跟著去耍不。</p><p class="ql-block">正在吃飯的幺妹兒一楞，我在她楞神的眼光里讀出了四個(gè)字“不敢相信”。</p><p class="ql-block">她一下反應(yīng)過來：“是大伯的船？”</p><p class="ql-block">在得到幺爸的肯定后，她又轉(zhuǎn)頭看向我，她一定能看出我熱切的眼光，忙點(diǎn)頭道：“去去去?！彼孟褚庾R(shí)到了什么，臉一下紅了。</p><p class="ql-block">我真是喜出望外，強(qiáng)作鎮(zhèn)定，把頭轉(zhuǎn)向了幺妹兒。我們倆對(duì)視了一下，趕緊都把頭扭向了一邊。</p><p class="ql-block">又是一個(gè)大晴天，幺爸目送我們出了門。</p><p class="ql-block">我們的心情好極了，一路上幺妹兒都是蹦蹦跳跳的，當(dāng)她從碼頭上蹦噠著一步步跳下臺(tái)階時(shí)，那嬌小的身影在我眼中幻化成了一只歡快翻飛的蝴蝶。</p><p class="ql-block">河上的大伯和他的那些伙計(jì)們正在扯動(dòng)著船帆準(zhǔn)備啟航了。</p><p class="ql-block">只見大伯用竹篙用往岸邊一撐，船就慢慢離開碼頭，向河中央駛?cè)ァ?lt;/p><p class="ql-block">“他大伯，那兩個(gè)娃兒一路上就拜托你照顧了?！?lt;/p><p class="ql-block">我看到了吊腳樓的窗戶上幺爸探出的頭和使勁擺動(dòng)的手。</p><p class="ql-block">“你放心吧”，大伯向幺爸揮了揮手。</p><p class="ql-block">“幺爸，你放心吧”我和幺妹兒異口同聲地喊著。</p><p class="ql-block">一個(gè)風(fēng)和日麗的晴天，沒有一絲風(fēng)，那撐起的帆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垂在桅桿上。南廣河的水清澈見底，那些晶瑩剔透的鵝卵石在水的折射下，閃爍著動(dòng)人的光澤?？梢钥吹匠扇航Y(jié)隊(duì)的魚兒在水中歡快的游動(dòng)。</p><p class="ql-block">逆流而上，南廣河的左側(cè)是鋪滿鵝卵石的河床，右邊則是喀斯特地貌的懸崖峭壁。峭壁上竹林中的竹子垂在河面上，可以看到水下不斷有躍起的魚兒伸嘴扯下那些竹葉。</p><p class="ql-block">當(dāng)船行至一個(gè)巖窟窿處時(shí)，船停了下來，大伯發(fā)話了：“三娃兒，下水到那巖窟窿下去，看看有沒有“挨泥”？”，</p><p class="ql-block">“挨泥”？什么東西啊，弄得我一頭霧水。幺妹兒看到我一臉懵樣，笑了說道：大伯說的是“巖鯉”，是這南廣河上的一種特殊魚種，它屬鯉科。因其常棲息于河水緩流的石穴內(nèi)，常常躍出水面吃洞穴壁上的苔蘚類植物，所以它除了有鯉魚的特征外，還適者生存地進(jìn)化成了自己獨(dú)特的模樣，腦袋不像一般鯉魚那樣是橢圓形，而是尖頭尖腦，尤其是它的下唇，可能是長期躍出水面去夠巖壁上青苔之類的食物，明顯的比上唇突出了很多。</p><p class="ql-block">多虧了幺妹兒這一說，要不我連“挨泥”（川話把“巖”念成了“挨”）和“巖鯉”的字眼兒都分不清。</p><p class="ql-block">大伯把竹篙從船頭的那個(gè)鐵環(huán)中插下去戳在河底，船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停在那里。只見他和那些伙計(jì)們都掏出了掖在褲腰帶上的葉子煙，卷把卷把卷成了煙卷，掏出火柴點(diǎn)著了。</p><p class="ql-block">原來他們這是在借機(jī)歇?dú)饽亍?lt;/p><p class="ql-block">船上載的是棉紗棉布，是些易燃物品，所以他們都自覺的坐在船幫上，那些落下的煙灰都隨著河水漂走了。</p><p class="ql-block">“幺妹兒，你到船艙里拿上兩根魚竿和小哥釣魚吧。”</p><p class="ql-block">一聽這話幺妹兒二話沒說就跑到船艙去了，不一會(huì)就拿出來兩根魚竿，所謂的“魚竿”就是用“慈竹”做的，把竹竿上的枝葉去掉，在竿頭栓上線和釣鉤就成了。</p><p class="ql-block">幺妹兒拿來了苞谷粑粑做釣餌，熟練的捏在魚鉤上，一下拋在河里。</p><p class="ql-block">看見從來沒釣過魚的我笨手笨腳的樣，幺妹兒笑了，過來幫我掛上魚餌說道：往水里一甩就行了。</p><p class="ql-block">可以看到清澈見底的水里成群結(jié)隊(duì)的魚在船周圍游來游去，根本就不看釣餌一眼，硬是不上鉤。我心里那個(gè)急真是喜形于色掛在臉上了。</p><p class="ql-block">大伯邊抽煙邊笑咪咪的看我們說：幺妹兒，你們打打窩啊。</p><p class="ql-block">打什么窩？</p><p class="ql-block">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幺妹兒已拿起了半個(gè)苞谷粑粑，用手捏捏團(tuán)團(tuán)一下散了出去。</p><p class="ql-block">可以看到清澈的水里那些魚兒紛紛揚(yáng)揚(yáng)逐食的情景，還清晰的看到了一條有尺把長的魚兒咬住了幺妹兒的鉤痛苦掙扎的樣，幺妹趕緊把魚竿往上一抖，不一會(huì)兒就把那條魚拉出了水面，“啪”的一聲掉在艙板上不斷地蹦噠，我趕緊撲了上去摁住了它。這魚我認(rèn)識(shí)，我曾在珙縣的洛浦河見到過它，叫白甲，它的肉質(zhì)鮮嫩是河中的美味。</p><p class="ql-block">就在這時(shí)潛進(jìn)巖穴里的三娃出來了。只見他手上舉著一條巖鯉，足足有兩斤多重，船上的人都高興的蹦了起來。正在這時(shí)，幺妹兒又釣起了一條一斤多重的青波。除了巖鯉我不了解外，這白甲和青波我都知道是河鮮中的極品。</p><p class="ql-block">幺妹兒不愧是在南廣河邊長大的，真是一把釣魚好手啊。一股佩服之心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好了，開船了”，大伯一聲吆喝，伙計(jì)們各就各位。我和幺妹兒坐在船舷上，光著腳拍打著水，任水從腳面上劃過，涼嗖嗖的好舒暢。</p><p class="ql-block">可以看到河邊的峭壁上鑿著不少樁孔，大伯說那都是這一帶最古老的民族“僰人”葬死人的懸棺。</p><p class="ql-block">懸掛在上面的棺材因日曬雨淋年深日久早已腐朽消失了，只剩下峭壁上這些密密麻麻的樁孔。</p><p class="ql-block">那曾經(jīng)活躍在這一帶的“僰人”因何原因在一夜間就消失了呢？</p><p class="ql-block">他們卻在這河邊的峭壁上，在山間的懸崖上留下了一具具棺材，給我們留下了一道千古之謎。</p><p class="ql-block">木船在河里爬行著，那些怪石嶙峋的懸崖峭壁在我的眼前緩緩而過，我看到了放置在懸崖洞穴里的那些棺材，看到了在懸崖樹林蹦跳的猴子，還有“撲楞楞”飛過水面的水鳥，突然幺妹兒指著峭壁腳的水面，我看到了一條一米多長的水蛇正在悄無聲息地滑行。</p><p class="ql-block">看著這些從我眼前劃過的景象，我索性四仰八叉的躺在艙板上，閉著眼聽河水流過船身的“嘩嘩”聲。陽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瞇著的眼呈現(xiàn)出一片通紅，在似睡非睡中只覺得思緒飛揚(yáng)，仿佛在“嘩啦啦”的波浪上，隨著晝夜不息的流水流向遙遠(yuǎn)的地方。</p><p class="ql-block">“過妹妹窩了”。</p><p class="ql-block">大伯的一聲吆喝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p><p class="ql-block">“妹妹窩，是孝兒傳說中的那個(gè)妹妹窩嗎？”</p><p class="ql-block">“嗯”，幺妹兒看著河水中蕩起的一個(gè)個(gè)漩渦，頭也不抬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p><p class="ql-block">“今日跟妹對(duì)山歌，不見小妹半年多。今日總算碰上你，臉上笑出小酒窩。”</p><p class="ql-block">大概是觸景生情吧，正在撐船的大伯唱起了思念妹妹的山歌。</p><p class="ql-block">就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妹妹窩”這一河灘的水，這一座陡峭的山，和這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突然生發(fā)出了含情脈脈的韻味兒。</p><p class="ql-block">“杭唷杭唷”就在這時(shí)，我聽到了前面的灘頭上傳來纖夫的號(hào)子聲，看到了在急流險(xiǎn)灘上那群拉纖的纖夫，只見那四五個(gè)纖夫腳蹬草鞋，赤裸著上身，那根粗粗的纖繩深深勒進(jìn)了他們的肩背。</p><p class="ql-block">他們?cè)凇昂监『监 钡奶?hào)子聲中，腳蹬布滿鵝卵石的河床，雙手死死摳著那層層疊疊的鵝卵石，匍匐爬行的身子被纖繩緊緊的繃著，一起一伏、一寸一寸地前行。</p><p class="ql-block">突然就想起了1961年父親帶著我和妹妹回山東老家時(shí)，在長江巫峽看到的那些纖夫，那真是一個(gè)龐大的拉纖隊(duì)伍，好幾十人的纖夫，在將近100里水路的灘流中，不斷地倒換著拉纖，他們時(shí)而在布滿鵝卵石的河床上匍匐前行；時(shí)而在在陡峭的棧道上，貼著峭壁，用手摳著壁縫艱難的挪動(dòng)。</p><p class="ql-block">還有印象最深的是1982年夏天我和愛人和兩歲多的兒子在長江三峽看見的那些纖夫，他們?nèi)浅嗌砺泱w，一絲不掛，爬行在河床的鵝卵石中，爬行在那陡峭的巖壁上，那種內(nèi)心的震撼，永遠(yuǎn)留在了自己的心間。</p><p class="ql-block">轉(zhuǎn)眼我們的船也到了灘頭，我看到灘頭上那些肩背纖板纖夫，正翹首以盼的盼過灘的船老大能雇傭他們呢！</p><p class="ql-block">我們的船拉了一船棉紗，布匹，沒什么重量，船上的三位伙計(jì)自己就能對(duì)付了這個(gè)險(xiǎn)灘了。</p><p class="ql-block">這條河上哪里有險(xiǎn)灘哪里有礁石他們清楚得很。</p><p class="ql-block">也不用招呼不用提醒，只見他們脫下了衣服褲子，只穿一條窯褲兒（內(nèi)褲），腳蹬草鞋，把頭帕解開重新緊緊的纏在頭上，就跳在了河里。</p><p class="ql-block">我趕忙對(duì)大伯說：“大伯，我們也上岸吧”。</p><p class="ql-block">大伯邊撐著竹篙錨著勁從船頭走到船尾，邊吆喝著：你們小孩沒有份量，坐在那里別動(dòng)。</p><p class="ql-block">岸上那三位伙計(jì)，已匍匐爬行開了，“杭唷杭唷”，他們一起吼著號(hào)子，船在他們的拉動(dòng)下，一寸一寸的朝著灘上挪動(dòng)。</p><p class="ql-block">只見大伯沉著冷靜來回?cái)[動(dòng)著竹竿掌握方向，時(shí)不時(shí)的把竹篙撐在水底用肩膀頂著弓著身子錨著勁從船頭走到船尾，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的頂著逆流中的船艱難地行進(jìn)。</p><p class="ql-block">我看到他頭上和肩背上滲出的粒粒汗珠，看到他頂著篙竿的肩窩上磨出的那團(tuán)血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待續(xù)</b></p> <p class="ql-block"><b>一生中我曾三次見過纖夫拉纖的情景，1961年冬在長江巫峽；1964年秋天在珙縣南廣河；還有一次是1982夏天在長江三峽，當(dāng)我看到那些匍匐在鵝卵石間和懸崖峭壁上、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拉纖的纖夫們時(shí)，我被強(qiáng)烈的震撼住了！</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2025年12月16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