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深夜,窗外的老槐樹在風(fēng)里舒展著疏影,案頭那本《柳河?xùn)|集》恰好翻在《種樹郭橐駝傳》那一頁。目光在“<b>順木之天,以致其性</b>”上停留,思緒卻飄遠了,仿佛聽見木紋里滲出的,是關(guān)于“贈予”的千年嘆息。</p> <p class="ql-block"> 我合上書,那嘆息卻愈發(fā)清晰,黏稠地懸在空氣里,像某種未完成的儀式。我忽然想起閣樓上那只蒙塵的箱子。搬動時,灰塵簌簌落下,在燈下跳成一場迷離的雪。</p><p class="ql-block"> 箱蓋開啟的呻吟,像打開一道時間的門縫。里面沒有金銀,只有一疊用褪色緞帶束好的紙,是我童年所有未曾發(fā)芽的夢。最上面的那張,紙已發(fā)脆泛黃,上面是幾道幼稚笨拙的線條,依稀是鳥的形狀,翅膀卻張得很大,幾乎要戳破紙的邊緣。左下角有父親遒勁的批注:“鳶飛戾天?!?lt;/p><p class="ql-block">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七歲的我,曾鄭重地將這張畫捧到父親面前,宣布我要當(dāng)一名飛行員,或者一只真正的鳥。父親沒有笑,他摘下老花鏡,用指腹慢慢描摹著那歪斜的翅膀,良久,只說了一句:“翅膀畫得很有力?!比缓螅麪科鹞?,走到他滿室的書架前,沒有指給我看任何一本關(guān)于飛行器的書,而是抽出了一冊泛黃的《山海經(jīng)》,翻開滿是奇禽異獸的一頁。“你看,”他的手指點著那些古老的木刻插圖,“比翼鳥,其狀如鳧,一翼一目,相得乃飛。我們的夢,有時候也需要找到能匹配的另一半翅膀,才能飛起來?!彼址健肚f子》,指著“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那一段,“但有的鳥,生來就是要獨自背負青天的?!?lt;/p><p class="ql-block"> 那時的我聽不懂逍遙游的哲學(xué),只記得父親的眼睛映著窗外的天光,很亮。他沒有說“這個夢不切實際”,也沒有說“你應(yīng)該更想點別的”。他只是給了我一捧神話的星火,一撮寓言的土壤。后來,我沒有成為飛行員,那團關(guān)于天空的夢,似乎也漸漸淡了。但在無數(shù)個人生的岔路口,在每一次想要展翅或倦怠的時刻,我總會莫名想起“鳶飛戾天”那股向上升騰的勁兒,和“背負青天”的孤獨與遼闊。</p><p class="ql-block"> 父親從未“贈予”我一個具體的、名為“飛行員”的未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為我那個粗糙的夢胚,澆灌了名為“想象”的清泉,覆蓋了名為“境界”的沃土,然后退開,看著我的人生,如何將那些古老的養(yǎng)分,吸收、轉(zhuǎn)化,長出連他自己也未曾預(yù)料過的枝葉。</p> <p class="ql-block"> 這,不就是柳宗元筆下的郭橐駝么?“<b>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b>”。<b>真正的“贈予者”,原來并非慷慨的施舍者,而是敏銳的觀察者和沉默的守護人。</b></p><p class="ql-block"><b> </b>他洞悉每一顆獨特靈魂的紋理與渴求,然后奉上恰好的陽光、雨水與微風(fēng),而非按照自己的藍圖,去捆扎修剪。<b>他不贈予果實,只贈予生長;不贈予道路,只贈予遠方的召喚與行走的力量。這饋贈里,沒有叮當(dāng)作響的占有,只有靜水深流的尊重。</b></p><p class="ql-block"> 夜色愈發(fā)沉靜,遠處傳來幾聲寥落的犬吠。我將那張童年的畫,輕輕放回木箱,卻沒有合上蓋子?;蛟S,我也該學(xué)著成為這樣一個“贈予者”——對他人,更對自己。<b>不再將世俗的“成功模板”如緊身衣般套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身上,不再用“我都是為了你好”的繩索,去捆綁親近之人天然舒展的枝椏。</b></p> <p class="ql-block"> 面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些微小而執(zhí)拗的渴望,是否也能多一點郭橐駝的智慧,少一分“旦視而暮撫”的焦灼?讓想讀的詩,就靜靜地讀;讓想寫的字,就自在地生長;讓那些不合時宜卻依然鮮活的夢,在生命這棵大樹上,找到自己的一小片天空,從容呼吸。</p><p class="ql-block"> <b>贈予,原來不是“贈”其所有,而是“予”其所是。最高的饋贈,或許就是這份“使其所是”的深情與篤定。它不發(fā)出聲響,卻能在靈魂的山谷里,激起最悠長的回響。</b></p><p class="ql-block"> 窗外,風(fēng)似乎停了。那棵老槐樹的影子,穩(wěn)穩(wěn)地印在地上,像一句圓滿的、關(guān)于生長的諾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