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推開教室門，清冽的空氣像一捧冰水，迎面澆來，讓人激靈一下，醒得透透徹徹。抬眼望去，操場那一片草坪，不知何時，已勻勻地敷上了一層白霜。那霜是極薄的，茸茸的，在尚未蘇醒的冬日晨光下，泛著一種清寂的、銀色的光澤，像是大地在夜里做的一個潔凈的夢，到早晨還舍不得收起它的輕紗。霜的寒氣是凜冽的，但那一片均勻的白所透出的靜，卻又奇異地讓人心頭一寬，仿佛積日的塵慮，都被這無聲的冷，滌蕩得干干凈凈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們早已按捺不住，他們久居城市，見慣了柏油路的灰與霓虹燈的艷，何曾與這樣本真的霜晨如此親近過呢？我揮揮手，他們便歡呼著，像一群乍出樊籠的雀兒，撲進了那片銀色里。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試探著用腳尖去“財”那霜，聽那極細微的“嚓嚓”聲，仿佛在叩問大地的門扉。接著膽子便大了，用手去“摸”，去“拂”，冰涼的觸感從指尖竄上來，惹得一陣驚笑。不知是誰先躺了下去，于是小小的身影便在霜毯上打起滾來，棉襖與霜摩擦出沙沙的聲響，清冷的氣息混著他們呼出的白汽，在空氣里裊裊地升騰。他們大抵是快樂的，那快樂很純粹，來自指尖的一點冰涼，來自鞋底的一行印痕，來自與自然最樸素肌膚相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他們額角冒著細汗，鼻尖凍得通紅地回到教室，世界仿佛也跟著暖和、喧騰了起來。然而那份霜晨的清寂，似乎還縈繞在眉睫之間。我便在黑板上，緩緩寫下了一個“霜”字。粉筆灰簌簌落下，像另一場微型的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來找找，詩里的霜，是什么樣子的?！?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們的眼睛亮了起來。那個躺在霜上打滾的男孩搶先說：“是安靜的霜！像李白看見的，‘疑是地上霜’，靜靜的，不說話的，陪著想家的人?！彼穆曇衾铮€帶著方才在操場奔跑的微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個文靜的女孩，若有所思地接上：“可是，也有很愁的霜呀。張繼聽到的，‘月落烏啼霜滿天’，那霜是滿天飛著的，和烏鴉的叫聲、鐘聲纏在一起，涼到心里去了?！彼f著，不自覺地抱了抱自己的胳膊，仿佛那千年前的夜半客愁，也透過詩句，染了一絲到她身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時，那個最愛笑的孩子高高舉起手，他的笑意還明晃晃地掛在臉上：“我更喜歡杜牧的霜！‘霜葉紅于二月花’——霜才不是只有白茫茫、冷冰冰的呢！它能把葉子染得比春天最紅的花還要好看！那是……那是熱熱鬧鬧的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教室里忽然靜了一下，接著便漾開一片會心的輕笑。是啊，霜何止一副面孔？它是游子床前的清輝，是客船夜半的鐘鳴，也是染透層林、點燃秋山的顏料。它從千年之前的詩句里飄來，落在今天的操場，被孩子們的腳丫踩出“嚓嚓”的聲響，又被他們用各自新鮮的溫度與體會，捂熱了，化開了，重新變成了潺潺流動的、活著的語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看著他們爭論，補充，眼睛里的光比晨星還亮。這一刻，我們剛剛在霜上打過滾的操場，與詩冊里那些被吟誦了千百遍的寒夜、秋山、靜月，奇妙地重合了。霜，不再是天氣預(yù)報里一個干燥的名詞，它有了顏色，有了聲音，有了溫度，更有了情感。它在詩里，更在生活剛剛賜予我們的那個清冽的早晨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讀詩，原來不只是為了記住遙遠的、他人的悲歡。我們生活，原來也不僅僅是經(jīng)歷此刻的、自己的晨昏。當(dāng)孩子們的小腳踩上真實的霜，他們便踩進了張繼的客船旁，杜牧的山行里；當(dāng)他們用稚嫩的聲音念出那些句子，千年的月光與楓火，便也溫柔地照拂并溫暖了今晨這一片小小的、潔白的操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霜，此刻大概已經(jīng)化盡了吧，潤物無聲地滲進了泥土。但我知道，有一些更剔透、更不易消融的東西，已悄然凝結(jié)在他們心里。那是對一字一句的敏感，對一草一木的憐惜，是對這既有詩、又有煙火的人間，生出的、清澈的愛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在詩中生活，我們生活在詩中。原來，那通往詩意世界的門，并非藏在塵封的書卷夾頁里，它一直就開著，開在每一個推開便能遇見清冽晨風(fēng)的門口，開在每一雙愿意去“踩”、去“摸”、去“打滾”的純真眼眸之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