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前些年，我常去樂山高鐵站旁那座靜臥于青翠田野邊緣的一座糧倉。并非公務(wù)驅(qū)使，而是專程探望一位情誼深厚、亦師亦友的戰(zhàn)友。他比我早幾年脫下軍裝回到地方，被安置在國糧系統(tǒng)工作，從一名扎根基層的普通職員起步，一步一個腳印，歷任站長、主任、書記，更因?qū)I(yè)扎實、作風過硬，被任命為預(yù)備役部隊的軍需官。</p> <p class="ql-block"> 戰(zhàn)友是一位很有情懷的人，愛糧如命、懂糧入微、惜糧似金，將大半生熱血與全部熱忱毫無保留地傾注于國糧事業(yè)。即便逾越了法定退休年齡，仍被誠摯返聘，擔綱管理一座規(guī)模較大、設(shè)備先進、儲糧近十萬噸的現(xiàn)代化糧倉。他如今的微信名、QQ昵稱皆為“國糧人”，三個字樸素無華，卻如一枚沉甸甸的徽章，無聲地鐫刻著他對大地與倉廩的赤誠守望。</p> <p class="ql-block"> 我每次造訪，“國糧人”雖為一倉之主，卻總著一身洗得泛白、肩肘處微微發(fā)亮的藏藍工裝，袖口磨出細密毛邊，左胸內(nèi)袋里穩(wěn)穩(wěn)揣著那本翻舊了的《糧溫監(jiān)測日志》，紙頁微卷，墨跡溫潤，仿佛那里正小心護著一顆始終搏動、始終滾燙的“糧心”，以及永不褪色的兵心軍魂和家國情懷。</p> <p class="ql-block"> 他知道我素來鐘情于用文字表達所見所聞及所思所慮，習慣于從生活肌理中汲取敘事的養(yǎng)分，便欣然帶我攀鋼梯、穿連廊、巡倉房，一邊走，一邊娓娓道來。一次走進倉里，他用指尖拂過一層儲谷，動作輕如撫琴弦，聲音低沉而篤定：“這不是沙礫，是飽滿稻谷靜臥的脊背，每一粒都承托著陽光的吻痕與泥土的囑托?！彼€給我講這數(shù)萬噸稻谷儲放在這里，并非沉默蟄伏，而是六米厚的糧層深處，以毫厘之微的節(jié)奏緩緩呼吸；講低溫儲藏如何讓稻谷沉入深沉冬眠，環(huán)流熏蒸又如何以無形之氣為刃，精準斬斷霉變與蟲豸悄然滋生的暗線；講倉壁防潮層中嵌著的陶粒，如無數(shù)微小衛(wèi)士吸附濕氣；講地坪之下縱橫交錯的通風管網(wǎng)，如大地血脈般輸送著恒溫恒濕的守護；更講每一粒米都在被精密呵護著它最珍貴的“生命活性”。字字句句都是專業(yè)術(shù)語，道行之經(jīng)。我雖似懂非懂，但能真切感受到他對業(yè)務(wù)的精心、匠心以及對國之儲備的深深敬畏和鐵血擔當。</p> <p class="ql-block"> “國糧人”深情地對我說：真正的糧倉，其實并不在鎖鑰之間的圍墻之內(nèi)，而是在廣袤的田野間，在犁溝的深度里，在墑情的判斷中，在種田人仰望天際時瞇起的眼紋里，在農(nóng)技員無人機掠過田原時屏住的呼吸里。它不靠鋼筋水泥圍護，而靠四季輪轉(zhuǎn)的契約、靠人與土地之間未曾言說卻從未失信的盟約。通俗而不失深邃的哲言，給了我“稻浪千重翻金浪，倉廩萬石映日輝”的最好注腳。</p> <p class="ql-block"> 這使我想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家鄉(xiāng)，水網(wǎng)如梳，田疇如繡。每至秋收，糧站門前便鋪開一幅壯闊長卷：秋陽灼灼，金光潑灑，上糧農(nóng)民排成長龍蜿蜒如帶；扁擔上晾著汗?jié)n斑駁的毛巾，籮筐里新谷堆得冒尖，金浪翻涌，谷芒刺得人眼微瞇，卻掩不住眉宇間豐收的酣暢。交糧農(nóng)民掏出蓋著鮮紅印章的售糧證，糧站會計撥動算盤珠子，噼啪作響，清脆如歌——那一斤一兩，皆被鄭重記入國家賬本。那賬本不過薄薄一冊紙張，卻壓得住整個時代的糧倉，托得起億萬人的飽暖晨昏。</p> <p class="ql-block"> 然而，近些年偶回家鄉(xiāng)，田埂荒草已齊腰深，唯見佝僂身影的老人舉鋤點地，動作緩慢而執(zhí)拗，仿佛在以額叩問沉寂的大地。年輕人早已涌入城市，在流水線上擰緊命運的螺絲，在格子間敲擊數(shù)據(jù)的節(jié)拍，在直播間用唇齒販賣口紅的光澤——他們能脫口背出二十四節(jié)氣的雅名，卻辨不清秧苗與稗草的青翠分野；熟稔GDP增速的宏觀曲線，卻算不準一畝良田該施幾斤尿素、幾捧磷鉀。土地一片片空著，一壟壟地荒著?？盏米屓藫?，荒得憑生余悸，像一首悲凄的民謠，余音懸在風里，遲遲不肯落下……</p><p class="ql-block"> 可是，擔心也好，余悸也罷，仿佛顯得那么陌生，又很不真實。如今超市里的米面堆積如山，品種繁多，隨挑隨買，各種以米面制成的食品更是琳瑯滿目。連外賣的飯粒、面包也足實軟糯可口……</p> <p class="ql-block"> 缺糧嗎？少吃嗎？興許我真的是有些杞人憂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