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初秋的早晨，我剛上班，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著向我走來，他們邁著細碎的步子，眼角眉梢堆滿笑意，說話聲音細小、怯生生的，孱弱身子似兩片老到深秋的楓葉，周身散發(fā)著醇厚而迷人的光澤；像極了我的父母。 </p><p class="ql-block">父母離開我很多年了。往事如電影般在眼前閃過，一幀幀翻轉、騰挪、回放……</p><p class="ql-block">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在物質上給予子女的，蒼涼、貧瘠，幾乎赤貧，而他們卻有意無意地，在孩子的生命里鑄造了一座堅固而豐盈的精神城池，為我們的人生源源不竭地灌溉活水，汩汩發(fā)力。</p><p class="ql-block">半個月前，我接診了一位舌癌病人。剛確診時，病人家屬要求我開轉診單，打算去長沙腫瘤醫(yī)院做手術。不知何緣故，第二天一大早又來到科室，決定由我主刀進行手術。手術很順利，病人出院前還送來一面錦旗，千恩萬謝，團團喜氣和滿目艷紅融為一體，那一刻，我似乎聽見生命的強勁律動，凋零的花朵重新活了過來。</p><p class="ql-block">病人要求轉診，這樣的事情在小醫(yī)院常有發(fā)生。有年輕同事曾就此憤憤不平，慷慨陳詞：“既然不相信我們，那就不要來，一開始就去大醫(yī)院做檢查?！蔽覄衩阃拢骸氨M好本分，不必在意他人看法?！边@個樸實的道理是父母教給我的，生活的根基，便是一顆平常心。</p><p class="ql-block">小時候，我總覺得父母無比強悍，無所不能，尤其是父親，出門一趟，總能變戲法似的把面變成米，變出麻花、豬耳朵、打白糖等零食。我們幾姊妹站在家門口，一次次望著父親遠去，又一次次眼巴巴地等著他回來。</p><p class="ql-block">一根扁擔，一擔籮筐，筐里裝滿了麥面和希望。父親弓著身子，扁擔壓在肩上，一只手按著扁擔，另一只手摸著孩子們的小腦瓜兒，興沖沖地出門。“走咯，走咯，賣面咯！”父親聲音洪亮、高亢，像一名隨時準備出征的戰(zhàn)士。日暮時分，等父親走近，我們幾姊妹蜂擁而上，然而大多時候卻是撲空?？粗覀兪趩实哪槪赣H把手伸進褲袋，小心翼翼地掏出幾張卷著邊兒的角票，一人一張分給我們。我拿著布滿汗水味道的角票，突然覺得鼻子一酸，心被揉搓得生疼。</p><p class="ql-block">初二那年暑假，有天早晨，我醒得格外早。天還未亮，我看不見父母的臉，也不敢睜眼看。只聽得母親一聲挨著一聲的嘆息，好像在哭著問怎么辦，父親愧疚地說：“左右鄰里都借過了，還湊不到，幺兒怕是讀不成書了?！薄白x不成，什么意思？”母親厲聲責問父親。父親的聲音沉實而堅定：“讀，一定讀，討米叫花都要讀！”父親大聲喘著粗氣，軀體里似乎有一種不被控制的活力所激發(fā)的內在力量在翻騰、奔涌。</p><p class="ql-block">我躺在床上，無聲流淚，試圖讓呼吸輕一點，再輕一點，生怕父母發(fā)現(xiàn)我醒了，擔心他們知道我聽見后尷尬，也擔心我會失學。原來，父母并非堅不可摧，甚至很柔弱，只是為了孩子，竭盡所能，拼盡全力。從那以后，我讀書更加用功。</p><p class="ql-block">后來，我也成為一位父親，開始為我的小家庭操勞。女兒出生后，醫(yī)院分給我一個不到10平方米的小房子，旁邊是天天冒濃煙的鍋爐房，液化氣灶就放在走廊里，臨時用木板和紙板圍著。每逢下雨，灶就會被雨淋熄，女兒被不時飄來的濃煙熏得不?？人?。日子如烏云壓城般壓抑。</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對母親發(fā)火：“你和老爸沒有能力就不要生那么多，你看看醫(yī)院里的年輕人，有哪個比我混得差？”多少年了，我依然記得母親彼時惶恐的表情，且因為這句混賬話對母親深深內疚。我多次與母親提起，并鄭重向她道歉。母親笑著說：“母子沒有隔夜仇，早過去了。只是你在工作中，不能意氣用事，遇事先冷靜三秒鐘?！蹦赣H還說：“你也是當父親的人了，將來可不要和兒女吵嘴?！蹦赣H又不失時機地給我上了一課。</p><p class="ql-block">父親脾氣溫和，即便我做錯了事，他也會委婉批評，從不劈頭蓋臉。先說幾句好聽的，然后指出重點，最后加一句甜點。記得有一次，我跟小伙伴打架沒打贏，就地打滾，徑直滾進門口的池塘。父親說：“幺兒好狠，打滾的功夫不得了！”然后進一步的贊美：“往后一定是武林高手！不過……”他又很小心地加了一句：“池塘很危險，往后不要這樣，出了事兒，我就沒有幺兒了?！备赣H的這一招兒，按時下的話說，就是賞識教育。</p><p class="ql-block">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表兄表妹來了，母親把一顆水果糖打碎，分成8個小紙包，每個孩子分到極少的糖粒，只是舔上去有點甜味，但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溫暖。從此，我們后輩懂得分享，大家庭關系和美，彼此牽掛，只因父母做的點點滴滴上了腦，入了心。</p><p class="ql-block">日子層層疊疊的幽暗、艱難，而父母永遠是孩子們嘴里的這顆水果糖，甜蜜安穩(wěn)，真實明亮。</p><p class="ql-block">我的父母不識字，全然不諳那些高深的育兒理論，甚至說不出一句漂亮話。但他們常在我耳邊念叨的道理，我卻視若珍寶。母親說：“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問心無愧?！备赣H拖著長腔，一字一頓：“人呢，做事一定要對得起良心，你當醫(yī)生尤其如此，千萬不能收黑心錢?！边x擇學醫(yī)、從醫(yī)師到主任醫(yī)師、科主任，一路走來，苦辣酸甜，父母的循循善誘猶如一盞暖黃色的燈，引導跌跌撞撞的我。</p><p class="ql-block">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歲月不居，半生已過，風雨如晦，蹀躞漫步：倘若我還保有一份敬畏，一副端莊的眉目，一絲從容坦蕩的力量；這都得益于父母的教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