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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堡故事

彭堡歲月

<p class="ql-block">彭堡故事第七章</p><p class="ql-block">煤油燈的光,是暈開的一小團黃。那光攏不住四壁的土墻,只堪堪照見母親在案板前的半截身影。我趴在炕沿,鼻子里永遠是那股復(fù)雜的味道:炕洞里麥草灰的焦香、玉米芯子燃盡的悶煙味、還有我們身上棉襖棉褲被歲月和煙火浸透的、沉甸甸的所謂“人味兒”。燈芯偶爾“噼啪”一響,爆開一朵極小的燈花,母親的影子便在墻上猛地一顫,又歸于平靜。她正揉著面,黑面多,白面少,摻和在一起,就成了我們?nèi)諒?fù)一日的主糧。我那時總想不明白,那雪一樣的白面,到底都去了哪里?</p><p class="ql-block">衣裳是補丁疊著補丁,顏色早已莫辨,只依稀有布的紋理。膝蓋和手肘處,母親用碎布墊了一層又一層,摸上去硬邦邦的,像鎧甲??蛇@鎧甲擋不住西北風(fēng)從領(lǐng)口、袖口鉆進來。冬天的棉褲,穿得久了,油光發(fā)亮,黑黢黢的,仿佛自己能立起來。但母親有辦法,每晚脫下,總在炕頭焙著,第二天套上,竟也有一團暖烘烘的生氣。</p><p class="ql-block">喂了一年的豬,是家里最大的指望。臘月里宰了,滿村都聽得到尖利的嚎叫。我興奮地圍著看,熱氣混著特殊的腥氣直沖腦門??蔁狒[過后,院子里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豬脖子,掛在房檐下。母親說,那是留給過年包餃子的。其余的肉呢?父親天不亮就推著車趕集去了,換回來的,是來年的種子、欠久的藥錢,或許還有我的一雙新鞋面。年夜飯的油餅,在翻滾的油鍋里鼓起金黃的泡泡,撈起來,瀝著油,香氣霸道地占領(lǐng)整個屋子。蘸一點土蜂蜜,那甜,是能一路滾到心里去的,稠得化不開。那一刻,覺得一年所有的寡淡,都被這一口油潤和香甜補償了。</p><p class="ql-block">炕是家的心臟。母親煨炕的手藝,是生活的魔術(shù)。她總能將曬干的驢糞、撿來的玉米芯、鍘碎的麥草,調(diào)配得恰到好處。后半夜,炕面仍是溫吞吞的,熨帖著脊背。而我學(xué)了幾次,不是半夜火熄,全家在寒夜里蜷成一團;就是塞柴太旺,褥子焦糊,驚惶的救火之后,窗門大開,一家人又齊齊凍得鼻塞。那灶下的風(fēng)箱,是我童年的“噩夢”?!肮緡},咕噠”,拉起來沉悶費力,火星隨著節(jié)奏從灶口濺出來,燎焦了我的眉梢,空氣里滿是毛發(fā)燒焦的糊味。我一邊拉,一邊絕望地想,原來當(dāng)廚師這般辛苦,我這理想,怕是要早早夭折了。</p><p class="ql-block">最清晰的,是那些走夜路的早晨。月亮大得嚇人,白晃晃地鋪滿凍硬的土地,照得溝坎、枯草、遠處的房屋輪廓分明,卻又死寂無聲。我要走上四公里去彭堡小學(xué)。狗叫聲從不同的院落里驟然響起,連成一片,反倒成了我唯一的依仗。它們叫,說明這曠野里還有活物,不只是我一個。路過趙海舅爸廢棄的瓦窯,黑魆魆的窯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改良站的魚池結(jié)了厚厚的冰,反射著清冷的光;何家的大澇壩像個巨大的墨池;最后是那座守著一方水土的老廟,飛檐的剪影印在月亮上,森森然,又讓人覺得安穩(wěn)。我就這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心里揣著怕,也揣著一種莫名的、奔赴什么的急切。三年級的影子,在無邊的大月光下,小得像一粒塵埃,卻又被拉得老長。</p><p class="ql-block">如今回想,那些貧瘠的、被煙火熏燎的日子,那些清冷的、被月光浸泡的夜路,都像是被歲月腌漬過,褪去了當(dāng)時的澀與苦,反而泛出一種醇厚的、復(fù)雜的滋味來。那滋味里有煤油的煙、炕洞的暖、豬脖子的咸香、蜂蜜的黏甜,也有月光如水的清冽,和一個人走向遠方時,最初的心跳。</p> <p class="ql-block">彭堡故事第六章</p><p class="ql-block">塵鎖</p><p class="ql-block">2007年的門檻,像一道被冰雪封死的山口。我們姊妹三個,心里都揣著一塊沉甸甸的、名為“最壞打算”的石頭,日日夜夜地摩挲它,仿佛這樣就能讓它的棱角變得圓潤,讓它的冰冷能被體溫焐熱??僧?dāng)那一天真的到來——父親樊永福,那個像彭堡后蔣口山梁一樣沉默而可靠的存在,驟然坍圮下去——我們才明白,所有的預(yù)演都是徒勞。心里的那塊石頭沒有變圓,它瞬間崩裂成無數(shù)尖銳的碎屑,隨著血液流遍全身,所過之處,是一種無法言喻的、鈍刀子割肉般的疼。不是嚎啕,不是暈厥,是一種更徹底的東西被抽走了,四肢百骸都空了,輕飄飄的,卻又被一種看不見的、巨大的疲憊死死壓住。真真是,“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那風(fēng),是命運呼出的最后一口氣,涼透了;而我們,就是那頃刻間失了顏色、掉了魂魄的殘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一下子被掏成了個空殼子。我,剛從大同大學(xué)那點書本的熱氣里走出來,迎面就是這人世間最硬的冷風(fēng)。妹妹的護士帽還沒戴穩(wěn),就要先學(xué)著包扎生活這道最深的傷口。弟弟的十八歲,還沒來得及長成一座山,就被推進了成人世界最粗糙的砂紙里打磨。我二十六,妹妹二十三,弟弟十八——三個數(shù)字,輕飄飄的,撐不起“頂梁柱”這三個字的千鈞重量。我們站在老屋里,環(huán)顧四周,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什么叫“家徒四壁”。墻壁是黃的,被歲月和煙火熏出一種黯淡的、無望的色調(diào);除了幾張磨得油亮的舊桌凳,幾口粗陶缸,幾乎再無可稱之為“物”的東西??諝饫锔又覊m,還有父親留下的、淡淡的煙草與汗水混合的氣息,但這氣息也在飛快地消散。我的幾個高中同學(xué)聞訊趕來,他們站在屋里,手腳仿佛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眼神里滿是震驚與無措。后來,他們中的一個,紅著眼圈,聲音壓得很低地對我說:“卯卯,我……我沒見過這么窮的家?!蹦蔷湓?,比任何安慰或憐憫都更鋒利,直直地刺穿了我最后一點強撐著的、年輕人的體面。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這樣赤裸的、毫無遮掩的貧寒里,只是從前有父親那堵墻擋著,我們看不見,或者,不愿看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悲痛?那是一種需要本錢的情緒。我們來不及有。撲面而來的,是比悲傷更具體、更磨人的東西——惆悵,像冬日彭堡頭頂終年不散的霧,灰蒙蒙地籠罩著前路,你看不清方向,只覺得每一步都踩在虛處;是無奈,像被無數(shù)道看不見的繩索捆住了手腳,你明明想奔跑,想怒吼,想砸碎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費力。父親躺在那里,靜靜地,變成了一個需要被安排、被送走的“事”。我們姊妹三個,像三個突然被推上舞臺、卻完全忘了詞句的演員,只能憑著本能,磕磕絆絆地處理那些陌生的、冰冷的程序。每一道手續(xù),每一筆花費,都在無聲地提醒著我們:從此以后,“樊永?!?這三個字,不再是呼喚就有回應(yīng)的依靠,而是一個需要被我們提起、被我們銘記、也終將被我們獨自面對的世界所逐漸覆蓋的符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8年,銀川。對我們來說,這不是一個年份,一個城市,而是一道必須翻過去的“坎坎”,一道橫在失去父親之后、真實人生面前的、陡峭而粗糙的坎。我們把母親聶彩琴,留在了固原彭堡那間驟然空了一半的老屋里。她守著的不再只是一個家,還有四十三畝沉默的土地,和父親留下的巨大虛空。而我們?nèi)齻€,像被狂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種子,倉皇地落進了銀川這個巨大、陌生、閃著冰冷光澤的容器里。我蜷在城東一個建筑工地的板房角落,夜晚能聽見老鼠在紙板天花板上奔竄;妹妹在城西一家私人醫(yī)院做最基礎(chǔ)的護工,清洗便盆,搬運被褥,纖細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弟弟跟著施工隊,像一枚釘子,被錘打到城市最邊緣的開發(fā)區(qū),住的是隨時可能拆除的工棚。銀川的三個點,在地圖上連不成一個溫暖的三角形,只連成一張被生存拉得緊繃到極致的、顫巍巍的網(wǎng)。</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維系這張網(wǎng)的,是聲音,是信念,是一種近乎自我催眠的“通話”。物理上,是那部老舊電話機。每個周末,或攢夠一點錢的時候,我們就輪流給彭堡的母親打電話。話筒傳遞的,從來不是愁苦。我的聲音努力顯得輕松:“媽,這邊活兒不累,工頭……還行。”妹妹的語調(diào)總是帶著刻意上揚的尾音:“媽,我今天學(xué)了個新護理法,護士長還夸我呢!”弟弟的話最少,通常只是悶悶的一句:“媽,我好著呢,錢夠用?!蔽覀儼言诔鞘锌p隙里掙扎的狼狽,小心翼翼地折疊、藏好,只露出一點點勉強算作“平安”的邊角。我們說銀川的天氣,說食堂的飯菜(盡管我們很少吃得起食堂),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見聞,唯獨不說思念,不說害怕,不說深夜被孤獨啃噬的滋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母親聶彩琴,在電話的那一頭,在彭堡的老屋里,在那四十三畝地頭,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向我們輸送著“士氣”。她的聲音通過冰冷的線路傳來,帶著彭堡田野的風(fēng)聲,竟有一種奇異的溫暖和力量?!拔覜]事,身子骨硬朗著呢,一天能鋤二畝地?!薄敖衲陦勄楹茫溩娱L得喜人,秋里肯定是個好收成?!薄澳惆至粝碌哪切┘沂?,我都拾掇得好好的,你們別惦記家里。”她的話,像一塊塊厚實的土坯,試圖隔開我們周遭的寒冷。她甚至很少問我們的具體境況,只是反復(fù)地、堅定地說著家里的“好”,說著土地的“希望”。我們心里都明白,那四十三畝地,對一個驟然失去丈夫的農(nóng)村婦人意味著怎樣的重負;我們也想象得到,空蕩蕩的老屋里,每一個夜晚是何等的漫長與寂靜。但我們默契地不去捅破。我們都在演,為對方演一場“一切安好”的戲。我們娘母子四人,隔著三百里的山河,隔著生死,卻在這無形的電波里,構(gòu)筑起一個奇異的、充滿回聲的空間。我們相互是對方的“希望”,相互“報平安”,在絕望的深淵之上,用謊言和愛意,架起一座細細的、顫巍巍的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守著的那四十三畝地,成了我們精神世界里最堅實的坐標(biāo)。那不是普通的土地,那是父親的汗、母親的淚和我們姐弟三人的根脈所在。每一粒種子落下,仿佛都帶著我們共同的祈禱;每一株麥苗返青,都像是一點點艱難復(fù)蘇的生機。我們在銀川打零工,身份是模糊的、臨時的、可以被隨時替代的;但一想到彭堡那四十三畝地,我們的身份就又清晰起來——我們是聶彩琴的兒子、女兒,是那片土地未來的繼承人(哪怕這繼承此刻看來如此渺茫)。這重身份,給了我們一種奇特的尊嚴,一種“尚有退路”的虛幻安慰。盡管這“退路”,本身已是一片需要母親用衰老的肩膀獨自扛起的、過于沉重的田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2008年,我們的生命被割裂成兩種質(zhì)地。在銀川,我們是塵埃,是數(shù)字,是勞力市場上最便宜的那種青春。我們流汗,忍耐,計算著每一分錢,在城市的夾縫里尋找一點點立足的可能。而在精神上,我們從未離開彭堡。我們的心,像三只風(fēng)箏,線頭永遠攥在母親手里,攥在那四十三畝地里。我們的力氣,從每周那幾分鐘的通話里汲取,從想象中母親在田埂上直起腰擦汗的身影里汲取,從“不能讓母親再操心”這個最簡單的念頭里汲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許多年過去了,銀川的坎,我們總算是一寸一寸地挪了過來。那四十三畝地,后來或許依然在,土地已流轉(zhuǎn)他人。母親聶彩琴,也用盡了她的力氣,不在幸苦的勞作。但2007年到2008年間的這段日子,卻像一塊無法化開的淤血,積在記憶的最深處。那不是一段可以用“艱難”或“奮斗”簡單概括的時光。那是一段被“失去”釘死的歲月,我們姊妹三個,連同遠在彭堡的母親,被困在其中。我們相互用聲音取暖,用謊言構(gòu)筑希望,像在無盡的寒夜里,圍著一盞油燈,拼命呵出熱氣,不讓那最后一點光熄滅。那光,來自母親,來自土地,也來自我們彼此眼中,強行燃起的、不肯認命的星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我時常會想起父親樊永福沉默的臉,想起母親聶彩琴在電話里強裝朗然的聲音。但那一年,我們隔著生死與山河,笨拙而頑強地進行的那場“通話”,那些相互“報平安”的日日夜夜,卻成了我們姊妹三人生命里,最沉重也最柔軟的一把鎖。鎖住的,是永難消散的哀痛,也是永不敢忘的來路;是“家徒四壁”的荒涼,也是“娘母子”四人,曾用盡全部力氣,彼此撐住的那一小片,沒有坍塌的天空。</p><p class="ql-block">如今母親聶彩琴依然守護著彭堡我們的家園,前幾天帶來的蘋果,香甜可口,我吃著蘋果想著母親思考者彭堡故事。</p><p class="ql-block">彭堡故事</p> <p class="ql-block">彭堡故事第五章</p><p class="ql-block">瓦窯印</p><p class="ql-block">我的辦公室里,放著一塊來自彭堡瓦窯的制瓦模具。它靜靜地躺在書架的角落,周身覆蓋著一層洗不凈的黃土——那是彭堡泥土的顏色,遙遠,原始,固執(zhí)。我從未試圖徹底清潔它,仿佛那些嵌在木紋里的土粒,是它從故鄉(xiāng)帶來的最后一點魂魄。</p><p class="ql-block">每當(dāng)目光與它相遇,我就被瞬間拽回三十五年前的彭堡。黃昏時分,晚霞將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橘紅與金紫的織錦。田學(xué)良家的羊群正從河灘歸來,白色的、褐色的云團“咩咩”叫著,蹄子踏起干燥的煙塵,慢悠悠地路過那座矗立在村口的瓦窯。窯頂?shù)臒焽?,在這一天將盡時,已只剩下幾縷稀薄的、青白色的煙,裊裊地,倦倦地,融進漫天霞光里。</p><p class="ql-block">“樊廠子——下班咯!”田叔嘹亮的、拖著長長尾音的呼喊,像一顆石子投入傍晚寧靜的池塘,波紋漾開,整個瓦窯的輪廓在聲波里似乎都柔軟了片刻。</p><p class="ql-block">父親的身影,就在這聲呼喚里,從窯口旁的工棚里鉆出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灰的藍布工裝,肩膀上落著一層同樣洗不凈的、極細的窯灰。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里,嵌著汗水和塵土的混合物,在霞光下閃著細微的光。他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胡亂抹了一把臉,然后朝著羊群的方向,也朝著田叔的方向,揮了揮手。那手勢里,有一種勞作了一整日后的、坦然的疲憊。</p><p class="ql-block">“老樊,我先回了!”又一個聲音傳來,是楊學(xué)軍老叔,推著他的二八大杠,車把上掛著一個裝干糧的布兜。父親點點頭,露出被旱煙熏得微黃的牙齒,笑容短促而厚實:“回吧,路上慢些?!?lt;/p><p class="ql-block">這時,母親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窯場邊的小路上。她臂彎里挎著一個竹籃,籃子上蓋著一塊素凈的白布。夕陽給她瘦削的身形鑲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邊。她走到父親平日歇腳的那塊青石板前,掀開白布,端出一只粗瓷海碗。碗里是搟得極薄、切得細長的面條,湯色清亮,漂著碧綠的蔥花和油花。那是母親最拿手的“長面”。</p><p class="ql-block">父親在水渠邊草草洗了手,坐回石板上。他沒有立刻吃面,而是先拿起靠在石板邊的、被煙火熏得黢黑的陶罐,對著罐嘴,呷了一口里面熬得濃釅苦澀的“罐罐茶”。然后,從籃子里摸出一塊洗得水靈靈的青皮蘿卜,“咔嚓”咬下一口,就著蘿卜的清脆爽辣,才呼嚕嚕地開始吃面。他吃得專注而酣暢,喉結(jié)有力地滾動著,額角又沁出新的汗珠。那碗面,那罐茶,那塊蘿卜,似乎不僅僅是在填補腸胃的空虛,更像是在用一種近乎儀式般的方式,安撫、犒勞,并最終完成這一整日與泥土和火焰的博弈。</p><p class="ql-block">而我,那時大概只有八九十歲,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蝴蝶(或者更像一只沒頭沒腦的螞蚱),就在這被霞光、窯火余溫、羊膻味、茶香、面香和塵土氣息所混合包裹的奇異世界里,奔跑,旋轉(zhuǎn)。我的目標(biāo)是幾只真正的、翅膀上仿佛也沾著金粉的菜粉蝶。我追著它們,從一堆碼放整齊的、等待入窯的濕瓦坯旁跑過,驚起幾只正在瓦坯縫隙里覓食的麻雀;又繞過那座沉默的、仿佛一個巨人在打盹的瓦窯,窯壁還散發(fā)著白日積蓄的、熨人的溫?zé)?;最后跑到廢棄的瓦礫堆邊,蝴蝶倏忽不見了,我卻看見了舅爺。</p><p class="ql-block">舅爺不是瓦窯的人。他是另一種生活的象征——流動的、不確定的、帶著田野甜腥氣的生活。他拉著一輛架子車,車上滿載著滾圓的、有著墨綠花紋的西瓜,正停在窯場外的路邊歇腳??匆娢?,他裂開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嘴,露出樸實的笑容,用粗糙的手掌拍拍身邊的西瓜:“娃,來,吃瓜!”我常常覺得,父親是“定”的,像那座瓦窯,根植于那片土地,與泥土和固定的火焰打交道;而舅爺是“動”的,他的瓜車走過四鄰八鄉(xiāng),他的生活里充滿了路途、交易和偶遇的風(fēng)雨。這一動一靜,構(gòu)成了我對“生活”最初的兩極認知。</p><p class="ql-block">再往更遠的、霞光逐漸黯淡下去的田野盡頭望去,有時能看到爺爺樊登科的身影。他牽著他那頭忠實的老驢,正從飲水的河邊緩緩歸來。人與驢的剪影,在空曠的天幕下,小而清晰,移動得極其緩慢,仿佛一幅亙古如此的年畫。爺爺不常來瓦窯,他守著更古老的田地。他的沉默,比父親的沉默更加悠長,更像土地本身。</p><p class="ql-block">所有這些畫面,聲音,氣息——田叔的吆喝,楊老叔的車鈴,母親碗沿輕微的磕碰聲,父親吃面的吞咽聲,舅爺拍打西瓜的悶響,羊群的雜沓,晚風(fēng)穿過窯場周圍白楊樹的嗚咽,泥土被曬了一整日后散發(fā)的、沉甸甸的腥氣,柴草燃燒后清冽的焦香,新出窯的瓦片那滾燙的、混合了礦物與火的味道,甚至我自己奔跑時揚起的塵土味兒——它們并非按部就班地依次呈現(xiàn),而是在我的記憶里,被那巨大的、溫暖的晚霞一股腦地熔鑄在一起,鍛造成一塊渾然天成的琉璃,澄澈、堅固,且?guī)е篮愕臏囟取?lt;/p><p class="ql-block">而這一切的源頭,這一切畫面得以附著的骨骼,就是那座瓦窯,以及眼前這塊從窯場誕生的模具。它曾是父親和那些“田叔”、“楊老叔”們?nèi)杖漳﹃奈锛?。他們的汗水、指紋、力度,他們對每一片瓦成型的期盼,都曾深深印在它光滑的木身上。它吸納了太多的日光、風(fēng)塵與人間煙火氣。如今,它表面的水分早已被漫長的歲月榨干,木紋皸裂,像老人手背的筋絡(luò)。那些洗不掉的彭堡泥土,并非污垢,而是它最深層的皮膚,是它與那片土地、那段時光永不割裂的臍帶。</p><p class="ql-block">我把它帶離彭堡,帶到這窗明幾凈、空調(diào)恒溫的都市高樓里。它躺在這里,格格不入,沉默如禪。有時,我會在會議與會議的間隙,在電話與電話的余音里,不由自主地望向它。目光觸碰的剎那,所有的喧囂便潮水般退去。</p><p class="ql-block">我看見了父親樊永福。不僅僅是在瓦窯下吃面的那個傍晚,還有無數(shù)個清晨,他如何用粗糙的大手,將和熟了的、油光黑亮的膠泥“啪”地一聲摔進這模具,再用一根細鋼絲弓弦,利落地刮去多余的泥坯。那動作簡潔、精準,充滿了一種勞動者特有的、富有韻律的美感。我看見泥坯被一塊塊倒出,在空地上排成整齊的、濕潤的陣列,等待著陽光和風(fēng)的第一次塑造。我看見窯火在他精心調(diào)控下,如何從溫柔的桔紅,變?yōu)樽屏业臒氚?,最后又歸于沉穩(wěn)的暗紅,將泥土的柔軟與脆弱,淬煉成可以遮風(fēng)擋雨百年的堅硬與擔(dān)當(dāng)。</p><p class="ql-block">我也看見了母親聶彩琴。那個永遠在“后方”忙碌、操持的身影。她的舞臺是灶臺、水井、菜畦和我們這些永遠衣衫不整、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的“產(chǎn)品”不是瓦片,是一日三餐,是潔凈的衣裳,是一個無論父親多晚歸來都亮著燈、飄著飯香的家。她將長面送到父親面前的那個黃昏,是她無數(shù)次“送達”中最尋常的一次。她的愛,如同她搟的面條,細密、綿長,無聲地滲透在每一天最具體的需要里。父親用瓦片為家撐起物理的穹廬,而母親,用她的長面、她的燈盞、她的等候,為這個家鋪上了最柔軟、最不可或缺的襯底。</p><p class="ql-block">我還看見了舅爺?shù)墓宪?,爺爺飲驢的河邊,田叔的羊群,楊老叔的自行車……所有這些與瓦窯或遠或近的人們,他們的生活軌跡,都曾與窯場上升的炊煙,有過或深或淺的交纏。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一個以“勞作”為最高信仰、以“土地”為最終依歸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價值是具象的——是一窯成色上好的青瓦,是一車清甜解渴的西瓜,是一群膘肥體壯的綿羊,是一碗熨帖肺腑的長面。汗水滴落之處,必有回響;付出與收獲之間,有一條樸素而堅實的道路相連。</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車流如一條光的河。我收回目光,再次落在那塊模具上。它依然沉默,身上彭堡的泥土,在辦公室冷白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固執(zhí)的、黯淡的黃色。</p><p class="ql-block">我終于明白了。我搬不走的,何止是瓦窯。我搬不走的,是父親被窯火映亮的、專注的側(cè)臉;是母親站在晚風(fēng)小路上,臂彎挎著竹籃的消瘦身影;是舅爺拍打西瓜時,那一聲沉悶而充滿希望的脆響;是整個彭堡的黃昏,那遼闊的、將一切人畜與屋舍都溫柔包裹的霞光。</p><p class="ql-block">我?guī)ё叩模挥羞@塊沉默的木頭。它是我從那片土地上擷取的一小塊“舍利”,是凝固的時光,是具象的鄉(xiāng)愁。它躺在我的書架,像一個古老的坐標(biāo),提醒著我的來路。讓我在計算與權(quán)衡的間隙,還能觸摸到一種來自泥土的、堅實的溫度;讓我在追逐著無數(shù)虛幻蝴蝶的奔跑中,還能記得,生命最初的“窯火”曾在何處燃燒,那供養(yǎng)了我筋骨與魂魄的“長面”,又出自怎樣一雙永夜不息操勞的手。</p> <p class="ql-block">碎布門簾處,十九年一簾幽夢</p><p class="ql-block">夢醒時,枕上是濕的。銀川十二月的夜,暖氣剛好,空氣里還浮著料峭的薄寒。我瞪著眼,看著天花板被窗外未熄的霓虹染上一層混沌的暗紅色,耳畔是自己失了節(jié)律的心跳。有足足一分鐘,我動彈不得,仿佛魂魄還被遺落在夢的那一頭,遺落在彭堡老家那扇貼著褪色年畫的老木門前。</p><p class="ql-block">夢的質(zhì)地是那樣真切。我開著一輛看不清牌子的車,顛簸在回彭堡的土路上,兩邊的白楊樹“唰唰”地向后掠去,像極了那些年里,我坐在父親自行車后座上看到的景象。老屋就在路盡頭,土黃的墻,青灰的瓦,安靜地趴在那里,時間在它身上仿佛只是多蓋了幾層塵埃。我下了車,推開那扇虛掩的、被歲月吮吸得有些干裂的木門。然后,我就看見了它——那副用碎布連綴起來的門簾。</p><p class="ql-block">那是我母親,用一家子穿舊了的衣裳、用裁剪后剩余的邊角,一片一片,拼湊起來的。藍的是父親工裝的衣袖,碎花的是姐姐一條早就不合身的裙子,一塊褪了色的藏青,是我小學(xué)第一條紅領(lǐng)巾的“鄰居”……布片大小不一,顏色紛雜,卻被母親用密密麻麻的針腳,縫合得熨熨帖帖。它掛在那里,不遮風(fēng),也難完全蔽日,卻像一道溫柔的閘口,隔開了外頭紛揚的塵土與里頭瑣細的煙火。童年時,我總愛用臟兮兮的小手去撥弄它,聽著那些布片相互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秋日里掃過落葉的風(fēng)。此刻,它就在夢里,在我眼前,微微晃動著,顏色舊得如同往事本身,卻連一根布絲的紋路都清晰可辨。</p><p class="ql-block">簾子被一只手掀開了。是父親。還是我記憶中最后的樣子,清癯,臉上刻著勞碌的皺紋,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整齊。他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四個口袋的中山裝,眼睛看著我,亮亮的,卻不說話。他只是那么望著我,嘴角抿著一點我極熟悉的、溫和而略帶歉意的笑,仿佛在說:這么遠,你怎么回來了。然后,他側(cè)過身,用一個固執(zhí)的、不容商量的手勢,一個勁地朝屋里指,讓我進去。</p><p class="ql-block">“爸爸(父親)!”我聽見自己在夢里喊,聲音急切得變了調(diào),“我回來接你!跟我回銀川去!我那攤子賬,亂麻一樣,非得你來幫我理理不可!”</p><p class="ql-block">我?guī)缀跏呛俺隽诉@些話。父親是村子里少有的“文化人”,打得一手好算盤,記的賬目清清爽爽,毛筆字也寫得端正。小時候,多少個夜晚,我就趴在那張油漆剝落的方桌上,就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寫作業(yè),對面就是他,鼻梁上架著老花鏡,手指在算盤珠上飛快地跳躍,嘴里低聲念著我聽不懂的斤兩與數(shù)目,那“噼啪”聲,是我童年最安神的夜曲。后來我進城,做生意,賬目往來龐雜,心里發(fā)虛時,總會想,要是父親在就好了。這念頭,在夢里,便成了最理直氣壯的理由。</p><p class="ql-block">可父親不說話。對我的急切,對我的央求,他只是那樣微笑著,輕輕地搖頭。那笑容里有寬慰,有理解,似乎還有一絲我無法讀懂的、遙遠的東西。他依然維持著那個掀簾的姿勢,身后的屋子里,是一片我渴望踏入?yún)s又看不清的、暖融融的昏暗。我越發(fā)急了,伸手想去拉他的胳膊……</p><p class="ql-block">就在這一瞬間,我醒了。從彭堡老屋的門檻,直直跌回銀川這具寬大卻空寂的床上。喉嚨里那句“爸爸”的尾音,似乎還哽在那里。而那股拽他、拉他的力道,猛地落了空,讓我的心臟狠狠地向下一墜,旋即,是無邊無際的空洞。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電子鐘發(fā)出微弱的、熒光綠色的數(shù)字,冷漠地跳動著:04:27。</p><p class="ql-block">原來,是個夢。</p><p class="ql-block">父親去世,已經(jīng)十九年了。墳頭的柏樹,想來已有碗口粗了。我在哪里接他呢?我能去哪里接他呢?</p><p class="ql-block">淚水這時才毫無征兆地、洶涌地漫上來。不是嚎啕,只是無聲地,順著眼角,滾燙地流進鬢發(fā),流進耳朵。我忽然想起昨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翻出了那個收放父親遺物的鐵皮盒子。里面沒有什么貴重東西,幾本泛黃的工作筆記,一沓用細麻繩捆好的、牛皮紙封面的賬本,還有一摞書信。信紙脆得幾乎要碎裂,墨水也淡成了淺淺的灰藍色。我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是他早年在外做工時,寫給母親的家書。信里沒有思念的字眼,只是細細地報著平安,囑咐著地里的農(nóng)時,孩子的功課,末尾總是那句:“我一切都好,勿念。錢附于信內(nèi),貼補家用?!?lt;/p><p class="ql-block">我用手指,極輕地撫過那些字跡。透過那工整的、力透紙背的筆畫,我仿佛又觸到了他食指上那層硬硬的、被算盤珠和鋼筆磨出的繭。就是這雙手,撥弄過算盤,握過犁鏵,也曾在我高燒不退的夜里,整宿整宿地用溫水毛巾,敷我的額頭。</p><p class="ql-block">十九年了。我在這世上奔波,得意或失意,總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面對所有的風(fēng)雨與賬目。我習(xí)慣了沒有他的日子,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堅硬??删驮谧蛞?,就在我撫過那些冰涼信紙的昨夜,他回來了。他不乘風(fēng)云,不托明月,只悄無聲息地,走入我毫無防備的夢里,掀開了那一道碎布連綴的舊門簾。</p><p class="ql-block">那道簾子,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在夢中,它是阻隔,也是邀請;是舊日的標(biāo)記,也是通往回憶的甬道。父親掀開了它,卻終究沒有讓我進去,也沒有跟我出來。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門簾之下,光明與昏暗的交界線上,微笑著,沉默著。現(xiàn)在想來,那沉默并非無話可說。他一生的話,是不是都已說盡了?說在了那噼啪的算盤聲里,說在了那報平安的家書中,說在了他沉默的勞作與望向我們時,那溫和的眼神里。他無需再說什么。他掀開簾子的那個動作本身,便是一種交付,一種確認——確認家還在那里,確認那些用無數(shù)個平凡日夜縫合起來的生活,依然完整,依然值得我頻頻回首。</p><p class="ql-block">而我那番急著要他回來“整理賬目”的夢話,此刻品來,何其幼稚,又何其真實。我哪里是真的需要他來整理那些票據(jù)與數(shù)字呢?我渴望的,是他能像小時候那樣,為我理清生活的頭緒,撫平心頭的褶皺,讓我在紛繁復(fù)雜的世界里,還能找到一個像那間老屋一樣,雖然簡陋卻絕對安穩(wěn)、絕對清晰的坐標(biāo)。我想要的,不過是他還在。</p><p class="ql-block">可他不在了。十九年的光陰,是一條我無法泅渡的河。我在此岸,他在彼岸。我能做的,似乎只是在某些被回憶擊中的深夜,比如翻閱舊信的昨夜,比如此刻夢醒的時分,獨自淌一會冰冷的河水,讓那思念的寒徹,浸透我的四肢百骸。</p><p class="ql-block">天光,終于一絲一絲地,從厚重的窗簾縫隙里滲進來了。房間里物體的輪廓,漸漸清晰。夢,徹底散了。碎布門簾,老屋,父親溫和而沉默的臉,都退回了記憶最幽深的角落,像潮水退下后,濕潤而寂寥的沙灘。</p><p class="ql-block">我坐起身,抹了一把臉。臉上冰涼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淚。我知道,新的一天,依舊會帶著它所有的賬單、事務(wù)與喧囂,不由分說地撲來。我依舊要獨自去面對,去打理。</p><p class="ql-block">只是,在起身的剎那,我忽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有些不一樣了。那空了一塊的地方,依然空著,疼著,但似乎,也被那場夢,被那道碎布門簾后的微笑,輕輕地覆蓋了一層什么。像母親當(dāng)年縫補衣裳時,最后打上的那個細密的結(jié),不顯眼,卻讓一切有了著落,不再輕易散開。</p><p class="ql-block">父親,我不再接你了。我知道,我接不到你了。</p><p class="ql-block">但我會帶著你留給我的那本“賬”,那本關(guān)于堅韌、關(guān)于沉默的愛的賬,繼續(xù)往下算。算清生活的得失,算明人世的本心。或許,這便是你掀開那道門簾,想讓我看見,卻終究要我自己走進去的,那間屋子里的全部意義。</p><p class="ql-block">窗外,傳來早班公交車進站時,沉悶的剎車聲。人間的一天,開始了。我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里,仿佛還殘存著一絲來自夢境的、舊布匹與干泥土的,遙遠而安心的氣息。</p> <p class="ql-block">彭堡歲月……第四章</p><p class="ql-block">《1976年彭堡大隊會計樊永福是我父親》</p><p class="ql-block">午后陽光斜斜地穿透窗格,在泛黃的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影。我翻開那本硬殼封面的大隊記賬本,牛皮紙的扉頁上,“彭堡大隊——1976”幾個鋼筆字依然清晰,墨跡里藏著那個年代的重量。</p><p class="ql-block">父親那年十七八。我從未見過那個年紀的他。</p><p class="ql-block">賬本一頁頁翻過,每一筆都工整得像印刷體:“5月3日,購尿素十二袋,計人民幣陸拾元整”“7月22日,陸發(fā)祥支借口糧款伍元”“9月14日,大隊豬場售生豬兩頭,得款壹佰貳拾捌元”……數(shù)字與事由之間,總能看到父親名字的落款——“經(jīng)手:樊永福”,或“審核:樊永福”。那個名字簽得瀟灑,最后一筆總會微微上揚,帶著那個年紀特有的、藏不住的少年意氣。</p><p class="ql-block">母親說過,父親打算盤從不用看手指,噼里啪啦一陣脆響,結(jié)果就出來了。賬本邊角常有他隨手記下的算式,像是某天算到一半被喊去開會,留下的半道除法。我試著把指尖按在他當(dāng)年按過的數(shù)字上,忽然聽見算珠碰撞的余音,穿越四十八年的晨昏,抵達這個尋常的午后。</p><p class="ql-block">1976年的彭堡,黃土高原的風(fēng)應(yīng)該正吹過塬上的麥田。年輕的父親夾著賬本,從大隊部的辦公室走向場院。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袖口挽起,露出精瘦的小臂??诖飫e著兩支鋼筆——一支記賬,一支寫材料。腳步是輕快的,遇到老農(nóng)問起工分,他會停下來,從另一個口袋掏出小本子,不用翻就能說出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一位的數(shù)字。</p><p class="ql-block">秋后算賬的日子最忙。煤油燈下,他伏在木桌上,鼻尖幾乎貼到紙面。窗外是深不見底的高原之夜,窗內(nèi)一燈如豆。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在他眼里不是負擔(dān),而是秩序的化身,是讓一個幾百口人的大隊能順暢運轉(zhuǎn)的密碼。他一定也偷偷算過自己家的工分吧?算到全家能分多少口糧時,會不會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氣?</p><p class="ql-block">賬本最后幾頁是年終分配方案。我看到父親的名字出現(xiàn)在“應(yīng)分糧:叁佰貳拾斤”那一欄。下面是更小的字跡:“弟永宏用拾元,母抓藥支叁元……”原來那時的他,已經(jīng)是家里的頂梁柱了。</p><p class="ql-block">翻到末頁,意外發(fā)現(xiàn)空白處有一行極小的字,與賬目無關(guān):“今日彭堡上杏花開了?!睕]寫日期,墨色比前面的深些,可能是后來添的。我仿佛看見那個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大隊會計,在某個同樣安靜的午后翻看舊賬本,突然想起什么,提筆補了這一句。</p><p class="ql-block">賬本合上時,陽光已經(jīng)移到墻角。原來父親把最好的年華都鎖進了這些數(shù)字里——十七八歲,本該在課堂里讀書寫詩的年紀,他卻用最嚴謹?shù)姆绞剑瑸橐粋€時代做著最樸素的注腳。那些清晰工整的筆跡,不只是賬目,更是一個年輕人向世界證明自己的方式:看,我能把生活算得清清楚楚,能讓這些數(shù)字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翻動了最后的空白頁。我忽然明白,真正清晰的從來不只是賬目,而是那個在黃土高原的晨曦與暮色中,一筆一畫寫下自己名字的少年。他把青春兌換成算珠的脆響、墨水的印記,兌換成塬上年年開放的杏花,以及一個家庭、一個村莊有序運轉(zhuǎn)的每一天。</p><p class="ql-block">而所有這些,最終都兌換成了我此刻指尖的溫?zé)帷?dāng)我觸摸那些褪色的字跡時,觸摸到的是永遠停留在1976年的、從未老去的父親。</p> <p class="ql-block">《我歲姑父是隔城子陸宏亮》第三章</p><p class="ql-block">車子穩(wěn)穩(wěn)地開著,像是要把方才那段沉重的回憶,輕輕卸在身后無盡的路途上。歲爸也似乎從那股寒涼的舊夢里掙脫出來,望著窗外漸次稠密的燈火,那是固原城在招手了。車里的沉默不再是潮濕的哀傷,而變成了一種被熨貼過的、溫?zé)岬膶庫o。</p><p class="ql-block">許是想從方才那堵透風(fēng)的土墻后頭徹底走出來,歲爸的嘴角動了動,忽然扯出一點極淡的笑紋,聲音也松快了些:“你萍卓娘娘出嫁那天,你可是‘上姑舅’,風(fēng)光的很。”</p><p class="ql-block">這一句話,像一顆石子投進心湖,漾開的卻是金閃閃、暖洋洋的波紋。眼前灰黃的暮色,驟然被記憶中那個喧騰的、披著紅綢的白日所取代。</p><p class="ql-block">那是萍卓娘娘的好日子。風(fēng)是暖的,帶著黃土高原春天特有的、蓬松的塵土氣息。彭堡村那座熟悉的院子,里里外外貼滿了紅“囍”字,像一夜之間開遍了濃烈的花。最氣派的,是那輛東風(fēng)大卡車,車頭也掛著紅綢扎的大花,敞著的車廂里,嫁妝堆得小山一樣——紅漆的木箱,嶄新的被褥,花花綠綠的暖瓶臉盆,在太陽底下反著光,亮晃晃的,宣告著一種鄭重而充滿希望的遷移。</p><p class="ql-block">而我,一個半大孩子,被賦予了神圣的職責(zé)——押嬌。我坐的不是卡車,是一輛綠色的北京吉普,小轎車哩!車窗搖下來,我穿著可能還是借來的、略顯寬大的新衣裳,挺直了腰板坐在里頭,覺得自己忽然高大起來,肩負著守護娘娘、守護這份喜氣平安抵達的使命。車子開動前,鞭炮炸響了,那不是零星的響動,是成千上萬顆喜悅一齊迸發(fā)的轟鳴,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紅色的紙屑漫天飛舞,像下著一場喜慶的雨,硝煙的味道辛辣而歡騰,鉆進每個人的鼻子,也鉆進心里,癢癢的,讓人想笑。</p><p class="ql-block">車子緩緩駛出村口,駛向隔城子陸家。路途似乎并不遙遠,但在那個儀式感的烘托下,仿佛是一段莊重的旅程。等到了陸家門前,更是人聲鼎沸。我的吉普車被圍住了。歲姑父陸鴻亮,那時還是個臉龐紅潤、眼里有光的青年,他領(lǐng)著人,笑著,鬧著,來到我的車門前。他手里拿著一個紅包,厚厚的,隔著紙我能感覺到那硬挺的紙幣輪廓。</p><p class="ql-block">“請咱們的‘上姑舅’下車嘍!”有人高聲喊著,帶著濃濃的、善意的起哄味道。</p><p class="ql-block">歲姑父把紅包從車窗遞進來,手指頭或許因為興奮或緊張,有些微的汗意。他笑著,那笑容里有對姻親的敬重,有達成一樁人生大事的如釋重負,更有對我這個“侄兒”的哄逗與討好?!翱煜萝?,席都擺好了,就等你啦!”</p><p class="ql-block">我接過那紅包,手心微微發(fā)燙。十塊錢。在那時,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筆能壓塌口袋的巨款,是能買無數(shù)包糖、無數(shù)掛小鞭的財富。但比錢更燙的,是那種被鄭重對待的感覺。我不是個隨隨便便跟來的小孩,我是“上姑舅”,是娘家人的代表,是這場盛大交接中一個有名分、有位置的環(huán)節(jié)。我的下車,是需要被“請”的。</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屬于孩子的拘謹和屬于“大人”的責(zé)任感奇異地混合在一起,讓我心里漲滿了某種飽滿的情緒。我捏著紅包,努力繃著臉,做出穩(wěn)重的樣子,推開車門,在一片笑聲和喧鬧中踏上了陸家的土地。吃席,八碗九碟,肉香撲鼻;緩湯,那碗熱騰騰的、漂著蔥花油花的湯下肚,通體舒泰。我看著萍卓娘娘,她已換上了紅色的新衣,頭發(fā)梳得光光的,臉上染著胭脂,羞怯地笑著,目光偶爾與歲姑父碰上,便飛快地閃開,那眼波里,不再是土墻后的驚恐與無助,而是有了著落的、對未來的羞澀期盼。</p><p class="ql-block">她的新人生,就在這鞭炮的硝煙、人們的祝福、和我這個“上姑舅”捏得緊緊的紅包里,熱熱鬧鬧地開啟了。那輛東風(fēng)卡車卸下了她的嫁妝,也仿佛卸下了舊日所有的寒涼與飄搖。從此,彭堡村少了一個需要兄長庇護的妹妹,隔城子陸家,多了一個操持生計、生兒育女的女人。</p><p class="ql-block">車窗外的燈火越來越近,越來越密,固原城到了。歲爸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已然沒有了先前的刺痛,倒像是一種長途跋涉后,終于望見家園燈火的安然。</p><p class="ql-block">“你娘娘她……后來光陰也過得不錯?!彼袷强偨Y(jié),又像是自語。</p><p class="ql-block">我沒接話,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那個在寒風(fēng)土墻后發(fā)抖的小女孩,終于走進了一個可以有墻遮風(fēng)、有瓦避雨、有煙火暖身的,屬于自己的“光陰”里。而我手里那份早已花掉的十元紅包,那份被鄭重“請”下車的溫暖,卻像一顆小小的、不會熄滅的火種,始終在我記憶的某個角落,靜靜地散發(fā)著光與熱。</p> <p class="ql-block">《歲娘娘萍卓欠我半個西瓜》</p><p class="ql-block">彭堡的故事</p><p class="ql-block">那個下午的太陽,是長在脊背上的。它不光是曬,是咬,一口一口,咬得皮肉火辣辣的疼。黃土路被曬得發(fā)了白,虛晃晃的,像一條烤干了的、冒著煙的帶子,軟沓沓地伸向遠處。我和母親拉著那架老舊的木板車,車輪每滾一圈,就發(fā)出干澀的“吱呀”一聲,像碾在人的骨節(jié)上。車上是幾袋沉重的小麥,我們?nèi)ヅ肀さ哪シ?。我的汗,不是流下來的,是直接從每一個毛孔里被擠榨出來,額前的頭發(fā)綹成一撮,咸澀的汗水流進眼角,蜇得生疼。母親在后面推著,我聽見她粗重的、拉風(fēng)箱一樣的喘息。</p><p class="ql-block">就在路的拐彎處,那棵老槐樹的樹冠底下,那臺墨綠色變壓器的陰影里,撞見了那一幕。</p><p class="ql-block">我歲娘娘萍卓,還有我歲姑父,正坐在一小片難得的陰涼里。他們挨得很近,中間是一牙切開的西瓜——那是怎樣一種紅??!鮮凌凌的,汪著水光,籽是黑亮亮的,在毒日頭底下,那紅像是會發(fā)光,會流動,把周圍一片灰撲撲的土黃色都比得失了顏色。歲娘娘穿著一件水紅的確良衫子,正用小勺挖著瓜瓤,往嘴邊送,嘴角彎彎的,那笑意是從心里滿出來的,甜得像蜜。歲姑父側(cè)著臉看她,眼神里有一種我那時還不懂、卻莫名覺得心頭一熱的東西。</p><p class="ql-block">他們看見了我們,確切地說,是我的歲娘娘先看見了。她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凍住了,像盛夏里忽然潑下一瓢冰水。她“呀”地低呼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抓起放在旁邊的一件月白色外衫,不是披上,而是慌亂地、徹底地,兜頭把自己罩了起來。那件衣服瞬間鼓起一個包,嚴嚴實實,仿佛只要遮住了臉,整個人也就從這世界消失了。</p><p class="ql-block">我愣住了,腳步?jīng)]停,架子車還在“吱呀吱呀”地往前挪。我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可歲娘娘在衣服底下,一定以為自己是成功的,像個受驚的鴕鳥,把頭埋進沙土,便以為危險已過。那一刻,她不是我的長輩,不是什么“娘娘”,她只是一個被撞破了甜蜜秘密的少女,用最笨拙、最天真的方式,守護著那份羞怯的慌亂。那鮮紅的西瓜,那水紅的衫子,那月白色的“掩體”,還有她瞬間緋紅的臉頰和不知所措的眼神,在黃土與烈日構(gòu)成的無情幕布上,構(gòu)成了一個多么生動、多么柔嫩的焦點。</p><p class="ql-block">母親在我身后,極輕地笑了一聲,那是過來人寬容的、了然的笑。她沒有說話,只是更用力地推了一把車子。</p><p class="ql-block">我們就這樣,汗流浹背地,從那一小片陰涼、那一牙驚心動魄的紅、那一團羞澀的月白色旁邊,走了過去。誰也沒提,誰也沒喊。世界只剩下車輪的呻吟,和遠處磨坊隱隱傳來的、沉悶的轟鳴。</p><p class="ql-block">很多年過去了,那牙西瓜的“紅”,總在某些時刻,毫無征兆地撞進我心里。它紅得那么不管不顧,那么理直氣壯,像青春本身一樣飽滿、多汁、酣暢淋漓。它襯得我記憶里那個酷熱的、疲憊的、為生計奔波的下午,都有了別樣的光彩。我后來吃過很多瓜,再沒有那樣一牙,紅得讓人心頭一顫。</p><p class="ql-block">我那羞答答的歲娘娘啊,最終嫁到了隔城子陸家。她大概早忘了那個下午。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個汗流浹背拉著架子車的少年,在那一刻,并非全然不懂。他看見的,是苦難生活縫隙里,忽然開出的一朵花;是漫長干旱旅途上,驚鴻一瞥的綠洲。他有點羨慕,有點好奇,還有一點點,因為被排除在那份甜蜜之外而生出的、淡淡的委屈——畢竟,她慌得只顧蒙住自己的臉,都忘了招呼那個快被太陽烤焦的侄兒卯卯,過去吃一口那晶瑩紅潤的瓜。</p><p class="ql-block">架子車拉著日子,吱吱呀呀地走遠了??赡枪苫旌现鴫m土、汗水、以及某種清甜氣息的味道,那抹灼目而羞澀的紅,卻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少年的夏天里。</p> <p class="ql-block">第二章</p><p class="ql-block">車子在福銀高速上跑著,像一枚沉默的箭,劃開西北大地遼遠而粗糲的黃昏。天是灰黃摻著些鐵青的顏色,遠處的山巒只剩下烏沉的輪廓,一層疊著一層,沉默地壓向天際。歲爸樊永宏坐在副駕駛上,話不多,偶爾指點一下遠處的某個塬峁,說些舊地名。車廂里彌漫著一種男人之間、兩代人之間特有的安靜,并不尷尬,只是沉甸甸的,像這車外的土地。</p><p class="ql-block">不知怎么,話頭就引到了奶奶張秀蘭身上。歲爸的聲音起初是平的,像在敘述別人的事?!澳隳棠套叩哪悄?,天冷得早?!彼f,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防護林?!八莻€病,拖了小半年,。最后那幾天,奶奶異常清楚,眼睛就看著我們幾個,挨個看,看不夠似的。”</p><p class="ql-block">車里更靜了,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我握著方向盤,感覺手里的皮質(zhì)包裹有些發(fā)涼。</p><p class="ql-block">“咽了氣,家里……那就不是個家了?!睔q爸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靈堂設(shè)著,人來人往,聲音嘈嘈雜雜的,可我心里頭覺得,屋是空的,風(fēng)能直接穿過去,呼呼地響。你三娘娘改花,四娘娘改萍,五娘娘萍卓……都還小,改萍最愛哭,那幾天眼睛腫得跟桃兒一樣,可后來,眼淚也流干了,就剩下瞪著眼睛,呆呆地看人?!?lt;/p><p class="ql-block">我仿佛能看見那幅景象:黃土墻圍起的院子,白慘慘的孝布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幾個穿著不合身孝衣的小小身影,像秋天菜地里沒來得及收、被霜打了的秧苗,蔫蔫地杵在那兒,巨大的悲傷和茫然把他們壓得透不過氣。</p><p class="ql-block">歲爸的聲音低了下去,摻進了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屬于遙遠童年的顫抖?!俺鰵浤翘?,風(fēng)大得邪乎,把墳頭的紙錢、幡子吹得滿天都是,迷眼睛。大人們忙著下葬,填土。我們……我領(lǐng)著她們?nèi)齻€,不敢近前,就悄悄躲到一面塌了半截的土墻后頭,扒著墻縫,往那邊看?!?lt;/p><p class="ql-block">我的呼吸屏住了。車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右側(cè)的車燈匯成一條緩慢流淌的河。我眼前不再是高速公路,而是彭堡村外那片荒涼的山坡。冬天的風(fēng),那不是風(fēng),是無數(shù)把看不見的、冰冷的小刀子,從領(lǐng)口、袖口、褲腳所有縫隙往里鉆,割著孩子們單薄的肌膚。那面殘破的土墻根本擋不住什么,只提供一個象征性的、自欺欺人的遮蔽。四個小小的腦袋,高低錯落地擠在墻縫邊。他們看見的,是深黃的泥土,一鍬一鍬,潑灑在那個剛剛安放了他們母親的黑漆漆的坑穴里。每一聲泥土落下的悶響,都像砸在他們空空的心口上。世界失去了最后的柔軟和溫?zé)?,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堅硬的寒冷,和那個正在被泥土迅速掩埋、從此再也觸摸不到的“娘”。</p><p class="ql-block">“就那么看著,”歲爸的聲音哽住了,他抬手極快地在眼角抹了一下,動作倉促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翱粗峭炼哑饋?,越來越高……我知道,娘沒了,以后,就真的沒了?!?lt;/p><p class="ql-block">他說不下去了。車廂里陷入一種巨大的、潮濕的寂靜。我的視線猛地模糊了,擋風(fēng)玻璃外流動的光帶化開成一片暈染的、顫抖的金黃。我趕緊眨了眨眼,狠狠吸了一下鼻子,雙手更緊地握住方向盤,仿佛那是唯一實在的、可以抓住的東西。我將車緩緩并入右側(cè)慢車道,速度降下來,讓后面不耐煩的車燈一道道超越我們。</p><p class="ql-block">在那一瞬間,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我看見了。我清楚地看見了——不是通過想象,而是某種血緣深處的連接與刺痛——那面搖搖欲墜的土墻后,四個緊緊依偎、在徹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小小身影。他們是我的父親,我的娘娘們。他們失去了他們的天空,他們的土地就此龜裂。那個叫“張秀蘭”的女人,帶走了她無盡的愛與牽掛,也抽走了這個家最后一縷暖意,留下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光陰”,和幾個必須在颶風(fēng)中立刻學(xué)會站直、學(xué)會覓食、學(xué)會在荒蕪里尋找生機的幼雛。</p><p class="ql-block">車窗外,暮色徹底四合,遠山隱沒,近處的燈火點點亮起。溫暖的車廂內(nèi),我和歲爸長久地沉默著。高速公路筆直地伸向固原的方向,伸向我們都要回去的、那個由他們用一生修補搭建起來的“家”。但那陣來自彭堡村舊年代的寒風(fēng),似乎穿透了鋼鐵與玻璃,久久地,盤旋在我們心頭,帶著泥土的腥氣,和永遠無法被時間捂熱的、離別的冰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