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當你想穿越千年時空,回歸人生初始,不妨在金秋季節(jié)去一趟新疆烏蘇市甘家湖國家梭梭林自然保護區(q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車子駛過烏蘇市古爾圖鎮(zhèn),看到的是風蝕過后,大地裸露的、干燥的赭黃??諝饫镉宣}堿的味道,細碎,頑固,像陳年的嘆息。</p> <p class="ql-block">穿過一片潔白的棉田及棉田里散落的農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克孜加爾湖”。據說,克孜加爾是“紅色的岸”。果然,湖水是不可思議的淡藍,像一塊被歲月磨薄了的玉;而環(huán)抱著它的,卻是熱烈到有些悲壯的褚紅湖岸。那并非顏料,是億萬年陽光的烙印。岸邊長著蘆葦和胡楊,秋天金黃金黃的鑲嵌在岸邊。水與岸,岸與胡楊,胡楊與蘆葦,像一幅鑲金裹玉的油畫鋪展在大地上。風吹過,水面起皺,那抹藍碎成萬千片極小的、顫動的光。有一只船和兩三只水鳥,在遠處的波光里,劃著寂寥的弧線。我掬起一捧水,涼意直透掌心,卻把記憶留在心的最深處。</p> <p class="ql-block">離開克孜加爾湖,便進入了胡楊的國度。這不是江南那種滋潤的、整齊的樹林。這里的胡楊,每一棵都是與風沙雪雨鏖戰(zhàn)后的幸存者,是一尊生命的雕塑。你看那棵胡楊王:數(shù)人聯(lián)手也不能完全擁抱,主干早已被歲月掏蝕,扭曲如痙攣的青銅,表皮皸裂,翻卷起歲月堅硬的鱗甲。可就在這看似枯死的軀干上端,幾簇新枝卻迸發(fā)出驚人的金黃,在烈日下耀眼奪目,像關于存在的吶喊。身旁一棵已經倒下,橫臥沙丘,龐大的身軀即將沒入流沙,木質在風沙的打磨下呈現(xiàn)出巖石般的灰白與光滑,紋路清晰如大地的掌紋。它倒下,卻依然保持著奔走的姿態(tài)。這里,生與死的界限被徹底揉碎、混合了。榮枯共存于一木,站著與倒下,都是一種尊嚴的姿勢。時間在這里變成了可觸摸的實體,凝結在這些虬結的枝干里,變成不朽的沉默。再就是一簇簇,一片片,年歲不一,造型千姿百態(tài)的胡楊。整體望去一望無際,形成金色的海洋,震撼得懷疑人生。</p> <p class="ql-block">繼而向前,是亞洲最大的國家梭梭林自然保護區(qū)。和胡楊相比,梭梭林則顯得謙卑得多。它們低矮,蓬亂,灰綠色的細枝匍匐在地,成片地蔓延在沙地與鹽堿灘之間,像大地穿著一件磨得發(fā)白的百衲舊衣。它們沒有挺拔的身姿,沒有悅目的色彩,但它們根系深長,能抓住每一滴滲入地下的水汽。用手輕輕觸碰,枝條硬而脆,散發(fā)一種清苦的、藥草般的氣息。它們是真正的守護者,用最不起眼的軀體,織成一張巨大的地下網,挽留著腳下流走的沙粒。在它們稀疏的蔭蔽下,竟有幾叢我叫不出名字的紫色和黃色小花,開得細小而熱烈。在這極度干旱貧瘠之地,這卑微堅韌的生機,比任何達官貴人家里的高貴植物更讓我心悸。這時我在想,渺小未必真的就渺小,是在悄無聲息里的奉獻,這豈不是精神上的真?zhèn)ゴ竺矗?lt;/p> <p class="ql-block">到梭梭林腹地,我們看到了浩瀚無垠的沙漠。沙丘的曲線是風的筆跡,流暢、完美,充滿一種幾何的、冷漠的神性。正午的太陽直射下來,沙粒燙得灼人,每一顆都在反光,匯成一片令人眩暈的、干燥的輝煌。靜,太靜了,靜到能聽見沙粒在極細微的風中滾動的、近乎幻覺的簌簌聲。站在無盡的沙漠與了無一物之間,人忽然變得很輕,輕得像一粒隨時會被吹走的沙。這時我看到一只小蜥蜴,在滾燙的沙海里窸窸前行。在這個人都極難生存的無盡沙漠上,他吃什么?喝什么?不被熱死嗎?忽然覺得人的幸福。</p> <p class="ql-block">繞過沙丘,柳暗花明,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片濕地。它隱秘地躺在幾道沙梁的臂彎里。水很淺,清澈見底,柔曼的水草順著水流的方向倒伏,綠得鮮潤欲滴。苔蘚厚厚地鋪在潮濕的土埂上,踩上去像柔軟的地毯。空氣一下子變得沁涼、飽滿,充滿植物根莖斷裂的清新氣味,和淤泥那種肥沃的、微腥的芬芳。蜻蜓的翅膀振出金屬的細光,水黽在鏡面上劃出細碎的、銀亮的紋。這是一個袖珍自足的世界,按著它濕潤的律動,悄悄地、熱鬧地活著。它不證明什么,也不對抗什么,它只是存在著,在這片以干旱為名的土地上,成為一個動人的意外。</p> <p class="ql-block">天鵝湖是最后看到的。它藏得很深,仿佛甘家湖一個不忍驚擾的夢。蘆葦頂著一簇簇白色的花,在風里齊齊地彎下腰,又齊齊地昂起頭,沙沙作響,是一種集體的、溫柔的私語。我們看到了天鵝。起初只是遠處的幾個白點,在蒼灰的水面上,靜得如同幾朵開著的白色睡蓮。近了,才看清那羽毛的瓷白,很有質感。長頸彎成優(yōu)雅的問號,仿佛在質問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它們沒見過人,不知人的厲害,所以并不怕人,只是靜靜浮著,黑亮的眼睛有種不屬于此世的安詳。忽然,一只振翅,寬闊的翼掠過水面,帶起一連串晶瑩的水珠,那姿態(tài)里沒有逃離的慌張,只有一種從容的、對自身美麗的確認。</p> <p class="ql-block">傍晚,我們踏上歸途,晚霞斜照。天鵝湖已成一面暗下去熠熠閃光的銅鏡,胡楊林化作天地交界處一片深黛的剪影,沙漠在夕照中燃燒著最后的、壯麗的火焰,而濕地,早已看不見了,但我知道它仍然存在。</p> <p class="ql-block">這就是甘家湖了。它不給我們單一的答案。它將最矛盾的元素: 豐盈與枯寂,流動與凝固,瑰麗與荒蕪,生之絢爛與死之靜美,置在同一片天空下。它讓你看見,美并非總是和諧,總是人的文明。有時正是這尖銳的對照,這永恒的張力,這沒有人跡的添加,構成了大地最真實、最深邃的容顏。我空空而來,也空手而去,但卻感到我的心被某種無聲的、遼闊的東西填滿。那不只是風景,那是一種目光,教你在干涸處看見深泉,在朽木上認出春天,在無垠的虛空里,觸摸到那細小而堅韌的、生命自身的脈搏,在原生態(tài)里找到了道法自然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此時,我作為一個人,最原始的基因被激活了,感覺又回到了人的原點。原來未經雕鑿的原生態(tài),恰恰是最震撼心靈的存在。我開始懷疑起詩與遠方真的就好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