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時間的琥珀</b></p><p class="ql-block">一一讀《南洲詠五首》札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讀彭佑明先生的《南洲詠五首》，像在薄暮時分推開了一扇面朝大澤的木門——先是潮潤的水汽撲面而來，繼而，浩渺的煙波、遠古的足音、層疊的歲月，便一幕幕地在眼前鋪展開來。這不是五首孤立的小詩，而是一部用韻文寫就的、關(guān)于一片土地的“精神地理志”。它不滿足于描摹此刻的風物，而是執(zhí)意要溯流而上，掘開時間的凍土，讓那些沉睡的文明碎片、消逝的漁歌帆影、乃至山川本身沉默的記憶，都在平仄的節(jié)奏里重新獲得呼吸與溫度。</p><p class="ql-block">《茅草街寫意》是這卷長軸嘹亮的開篇。起筆便氣象闊大：“碧浪騰翻入洞庭，云帆競發(fā)港邊生?！币粋€“騰”字，一個“競”字，將洞庭湖萬古不息的活力與當代港埠的繁忙，潑墨般揮灑出來。然而作者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表層的喧騰。那“紅旗漫卷”與“汽笛長鳴”，固然是時代的強音，但真正動人的，是光華普照的“赤夏”與深更不滅的“星火”。這“日月光華”與“晨昏星火”，一為永恒的自然律動，一為不息的人間耕耘，它們相互輝映，構(gòu)成了這片土地最深沉的底色。于是，“五湖四海通衢廣”的現(xiàn)世圖景，便自然地匯入了“萬里鵬程伴鶴鳴”的古典意境之中?，F(xiàn)代性的進取與田園詩的超逸，在這里并非對峙，而是如同水波與光影，和諧地交融在這片“南洲”的水域之上。</p><p class="ql-block">如果說《茅草街寫意》是面向開闊未來的暢想，那么《南湖遺址》則是一次向時間深淵的深情凝望。當“石器湮埋重見天”，七千年的文明光束，驟然刺穿了歷史的層層迷霧。那一刻的震撼，是無聲的驚雷。作者領(lǐng)著我們，站在今日的田壟上，回望那片“三苗故地人煙寂，百濮荒原鳥獸喧”的洪荒。然而，荒原并非死寂，先民們“結(jié)草為廬”、“披茅作褐”的身影，在詩句的召喚下漸漸清晰、生動起來。他們與沃壤相伴，與鳥獸為鄰，在一片混沌中，用最質(zhì)樸的智慧，建起了最初的家園。詩的結(jié)尾尤為奇崛：“一朝滄浪驅(qū)魚鱉，桑海變遷猶倒顛?！边@哪里僅是地質(zhì)的變遷？這分明是文明史詩的隱喻。那些被浪濤驅(qū)散的“魚鱉”，何嘗不是湮沒在時間長河中的無數(shù)生命與故事？而“桑?！钡摹暗诡崱保亲髡呙鎸棋珰v史時，一種驚心動魄的時空眩暈感。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是遠古的波濤；我們今天的安居，或許正建在另一個時代的遺址之上。這種認識，讓眼前的風景，陡然增添了難以言喻的厚度與蒼涼。</p><p class="ql-block">帶著這份歷史的蒼涼感，再《登明山》，心境便全然不同了?！岸赐ピ茐羲爝B，萬頃波濤不見邊”，依然是那片亙古的汪洋。然而，在這無邊的渾沌之中，“一柱明山當浪立，半間茅屋截云懸”，兩個意象如定海神針般陡然聳立。山是“當浪立”，屋是“截云懸”，動詞用得險絕而又穩(wěn)當，賦予靜物以抗衡天地的動態(tài)與偉力。這山與屋，不再僅僅是自然景觀，它們成了人類精神挺立的象征——在浩瀚無常的時空面前，那份“鄉(xiāng)音恍動龍宮外”的堅韌守望，那份“城影遙映虎穴前”的文明燭照，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高貴確證。因此，“代有英才標史冊”便不是一句空洞的頌揚，而是從這山水氣脈中自然生長出的、血脈相承的精魂。</p><p class="ql-block">歷史有它壯闊的演進，也有它細膩的肌理?！独税魏芬辉?，便從宏大的敘事轉(zhuǎn)向了一個瑰麗的傳說。“楚后當年簪擲地，芳蹤永駐浪拔湖”，一個浪漫的起源故事，將個人命運的悲歡與地理的生成巧妙地綰結(jié)在一起。簪子化為湖洲，于是，這湖的每一道波紋里，似乎都蕩漾著遠古的柔情與決絕。然而，傳說只是序曲，真正的詩篇是自然與人力共同寫就的：“一洲風雨波濤塑，萬載桑麻阡陌鋪?！憋L雨是時間的雕刻師，波濤是歷史的搬運工，它們以千萬年的耐心，塑造出洲渚的形體；而一代代的農(nóng)人，則用桑麻與阡陌，在這自然的基底上，繡出田園的詩行。于是，“水映農(nóng)家成畫卷”的靜謐之美，其深處回響著“山藏史跡入詩書”的悠長余韻。日升月落，四季輪回，看似“總似初”，但這“似初”的恒定之下，是無窮的創(chuàng)造、生息與沉淀。</p><p class="ql-block">這組詩的壓卷之作《赤松亭》，將前述所有關(guān)于時間、歷史、文明的沉思，都凝聚于一座亭臺之上。開篇便是劈空一問：“此亭初建幾何年？”這詢問的對象，是一座建筑，更是時間本身。亭子“屹立神州閱大千”，它超越了凡俗的紀年，成為一個靜默的觀察者與記錄者?！袄子昕v橫經(jīng)永夜，風霜激蕩歷長天”，它承受著自然時序的嚴酷淬煉；而“秦皇璽綬歸劉氏，漢室樞機托張仙”，它更見證了人間王朝更迭、權(quán)力流轉(zhuǎn)的戲劇。無論是自然的狂暴，還是人世的滄桑，在亭的視角里，都化作了可以“閱”的風景。最終，一切的激蕩與紛爭，都歸于一種澄明的了悟：“歷盡人間朝代改，笑看月缺復團圓?！边@“笑看”，不是麻木，而是歷經(jīng)千帆后的通透與包容。月的“缺”與“圓”，成了宇宙最高也最恒常的韻律，人間的興替與之相比，不過是須臾的浪花。亭子，在這里最終升華為一個精神的坐標，一個讓漂泊于時間之流的心靈得以安頓、并獲得超越性視野的所在。</p><p class="ql-block">合上詩卷，閉目冥思，這《南洲詠五首》的內(nèi)在脈絡(luò)便清晰起來。它仿佛完成了一次精妙的時空穿行：從當代港口（茅草街）的喧囂出發(fā)，逆流而上，探訪史前的荒原（南湖遺址）；在獲得歷史的縱深感后，登上精神的制高點（明山），俯瞰文明與自然的對話；而后，將目光投向由傳說與勞作共同編織的具體家園（浪拔湖）；最終，將所有的風云際會，都收納、沉淀于一座超越時間的亭臺（赤松亭）之中。這是一條從“外”向“內(nèi)”、從“物”到“心”、從“史”入“道”的旅程。</p><p class="ql-block">彭佑明先生的筆觸，既有唐人山水詩的渾融氣象，又能見出宋人理趣詩的沉潛思索。他寫的是南洲一地，但詩心所寄，卻是整個神州文明在時空維度上的存在與回響。他將“浪拔湖”的柔波與“赤松亭”的霜痕并置，將“云帆競發(fā)”的汽笛與“結(jié)草為廬”的寂靜交織，讓我們看到，所謂的“歷史”，從來不是故紙堆里僵死的文字，它就活在每一條仍在奔流的河渠里，每一座依舊蒼翠的山巒中，每一縷帶著水腥味的鄉(xiāng)音內(nèi)。他讓我們懂得，真正的故鄉(xiāng)，不僅是地理的坐標，更是時間的層積；真正的詩意，不僅是對風景的禮贊，更是對存在本身的深切諦聽與安頓。</p><p class="ql-block">這片南洲，因這五首詩，成了一枚巨大的、透明的琥珀。它封存了七千年的文明孢子、楚后遺落的簪影、明山截住的云絮，以及無數(shù)個晨昏里不滅的星火。而我們作為讀者，有幸透過這枚琥珀向內(nèi)望去，看到的，何嘗不是我們自身文明綿延的血脈，與每個個體在永恒流逝中，對“立足之地”與“心靈之鄉(xiāng)”那不息探尋的微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藍義科，筆名一戈等。專注于都市文化觀察與當代文學評論，已出版多部作品。文學碩士，現(xiàn)居深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南洲詠五首</p><p class="ql-block">茅草街寫意</p><p class="ql-block">碧浪騰翻入洞庭，</p><p class="ql-block">云帆競發(fā)港邊生。</p><p class="ql-block">紅旗漫卷爭停泊，</p><p class="ql-block">汽笛長鳴競遠行。</p><p class="ql-block">日月光華輝赤夏，</p><p class="ql-block">晨昏星火映深更。</p><p class="ql-block">五湖四海通衢廣，</p><p class="ql-block">萬里鵬程伴鶴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南湖遺址</p><p class="ql-block">石器湮埋重見天，</p><p class="ql-block">文明溯史七千年。</p><p class="ql-block">三苗故地人煙寂，</p><p class="ql-block">百濮荒原鳥獸喧。</p><p class="ql-block">結(jié)草為廬耕沃壤，</p><p class="ql-block">披茅作褐建家園。</p><p class="ql-block">一朝滄浪驅(qū)魚鱉，</p><p class="ql-block">桑海變遷猶倒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登明山</p><p class="ql-block">洞庭云夢水天連，</p><p class="ql-block">萬頃波濤不見邊。</p><p class="ql-block">一柱明山當浪立，</p><p class="ql-block">半間茅屋截云懸。</p><p class="ql-block">鄉(xiāng)音恍動龍宮外，</p><p class="ql-block">城影遙映虎穴前。</p><p class="ql-block">代有英才標史冊，</p><p class="ql-block">至今猶令萬民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浪拔湖</p><p class="ql-block">楚后當年簪擲地，</p><p class="ql-block">芳蹤永駐浪拔湖。</p><p class="ql-block">一洲風雨波濤塑，</p><p class="ql-block">萬載桑麻阡陌鋪。</p><p class="ql-block">水映農(nóng)家成畫卷，</p><p class="ql-block">山藏史跡入詩書。</p><p class="ql-block">日升月落恒交替，</p><p class="ql-block">四季輪回總似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赤松亭</p><p class="ql-block">此亭初建幾何年？</p><p class="ql-block">屹立神州閱大千。</p><p class="ql-block">雷雨縱橫經(jīng)永夜，</p><p class="ql-block">風霜激蕩歷長天。</p><p class="ql-block">秦皇璽綬歸劉氏，</p><p class="ql-block">漢室樞機托張仙。</p><p class="ql-block">歷盡人間朝代改，</p><p class="ql-block">笑看月缺復團圓。</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