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念海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親生于1934年5月12日，逝于2010年4月26日，享年七十有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曾是縣里俏生生的姑娘，兩根長辮垂腰，大眼濃眉，能唱會跳，縣里大半人都認得她。后來成了電影院的放映員，不為謀生的體面，只為能日日浸在電影的歌聲里。她的抽屜里鎖著好幾本曲譜，泛黃紙頁上抄滿音符，我幼時不識趣，總捧著念那些阿拉伯數(shù)字，惹得旁人發(fā)笑，她也不惱，只紅著臉把本子搶回去，輕輕掖進箱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親一生省吃儉用，唯獨對花花草草格外大方。家里的第一盆是海棠，粉白花瓣落滿窗臺；第二盆是米蘭，細碎的小花藏在葉間，香飄半條街。冬日一到，她便找來塑料布，仔仔細細把米蘭裹成小包袱，生怕寒風凍壞了那點嬌嫩的香。她還淘來一架二手琴，暮色降臨時坐在燈下彈唱，琴聲磕磕絆絆，歌聲卻清亮，漫過滿屋的煙火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總盼著我文靜些，不許我與鄰?fù)音[，不許我在人前喧嘩。偏偏我頑劣，趁她不備，偷偷溜去百貨大樓和小伙伴捉迷藏，瘋玩到日頭西斜才歸家。剛踏進門，就撞見她沉凝的臉。不等我辯解，她轉(zhuǎn)身從灶臺邊抄起那根細鐵簽，揚手便朝我腿上抽去。一道紅痕瞬間鼓起，火辣辣的疼順著骨頭縫鉆進去，眼淚啪嗒啪嗒砸在衣襟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年少的我哪里懂什么護犢情深，只記著那陣灼痛，哭著躲進房里，摸出鉛筆，在小紙條上狠狠寫下“打倒媽媽”四個字，大弟發(fā)現(xiàn)了，不時要挾我——把糖給我，棒我洗碗，沒完沒了。我終于火了，“你只管告去！”我以為又會是一陣痛打，只見媽媽接過字條，一聲不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想來，那時她定是慌極了——怕我在人多眼雜的地方走失，怕我張揚的性子惹來無端禍事。那一下狠心的抽打，哪里是罰，分明是把千鈞的牽掛，都凝在了那根細鐵簽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終究還是長成了內(nèi)向孤僻的性子，卻與她之間，隔著一層年少不懂事的薄嗔，和后來追不回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走后，我常常夢見她。夢見她給米蘭裹塑料布，夢見她燈下彈唱，夢見她揚起鐵簽又遲遲不落的手。醒來時，枕邊一片濕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些她病重時我無能為力的愧疚，那些從未說出口的愛與悔意，都化作了余生里，觸不到的海棠香。</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