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第三十回 客地凝眸牽故眷 黎民諫君正乾坤</i></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沉吟良久，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佩刀，眸色沉沉：“我已有計(jì)較。先去探看我雙親與君桐家眷境況，再做定奪?！毖粤T，令護(hù)衛(wèi)在前引路，衣袂掃過墻角青苔，悄無聲息匯入沉沉夜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為保絕對隱秘，他先繞至張府后巷。院墻低矮，幾株絲瓜嫩藤正在攀爬，借著朦朧月色，遠(yuǎn)遠(yuǎn)望見堂屋燭火搖曳，窗紙上映出雙親身影——父親鬢發(fā)已染秋霜，正伏案翻閱書卷，卻頻頻抬手揉著眉心；母親坐在一旁，執(zhí)針走線的手微微凝滯，似在凝神細(xì)聽巷外聲響，眉眼間滿是化不開的牽掛。張文生喉頭微緊，心頭涌上一陣酸楚，腳步似有千斤重，強(qiáng)忍上前叩門的沖動，暗中攥緊拳頭，誓要護(hù)得家人周全。片刻后，他便轉(zhuǎn)身踏著暗影，悄然退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行至沈府斜對面的幽深巷口，夜風(fēng)卷著巷角槐葉簌簌作響，清輝似的月光透過枝葉縫隙，恰好灑在府中廊下那道纖瘦身影上——正是沈君桐。她身著素色襦裙，裙擺隨風(fēng)輕揚(yáng)，勝雪衣袂襯得身姿愈發(fā)清雅綽約，只是眉眼間的嬌憨青澀已然褪去，連日的朝堂暗斗令她身心俱疲，面容添了幾分憔悴，鬢邊青絲被夜風(fēng)拂得微揚(yáng)，絲絲縷縷都似纏著涼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隱于暗影之中，凝視廊下倩影，目光灼灼，心中疼惜與慰藉交織，他不敢暴露行蹤，只靜靜凝望良久，剛要壓下牽掛轉(zhuǎn)身離去，那邊沈君桐忽覺芳心驟跳，脈息頻催，竟似有靈犀暗通。她隱約感知巷陌深處，一道熾熱眸光脈脈相投，纏纏綿綿落于己身，那暖意混著清寒，教她心頭一緊，強(qiáng)撐著幾分倦意快步上前，似要從沉沉夜色中尋到那眸光的來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景此情，正應(yīng)了那首七言《月下尋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十里長街月滿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寸寸青絲系華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疾趨巷陌尋君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唯見清輝鋪階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奔至巷口，她卻只瞥見一道玄色身影一閃即逝，隱入夜色深處。唯有滿地月華如練，冷冷鋪陳巷中，映得她鬢邊青絲愈顯清寂，眸中倦意復(fù)涌，悵惘難掩。她徘徊巷中良久，心緒終是難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愈發(fā)濃重，城南殘破的古廟內(nèi)，張文生已召集親衛(wèi)議事。斷壁殘?jiān)g草色初生，屋頂破洞灑下幾縷清冷月光，地上以炭灰畫就應(yīng)天街巷簡圖，案頭孤燈搖曳，映得眾人面色凝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從行囊中取出一塊玄鐵腰牌與一卷帛書，沉聲道：“諸位聽令！其一，先前宣贊舍人陸濂奉旨赴東昌，曾給忠義軍發(fā)放朝廷制式禁軍腰牌，還有這份撫恤敕牒——腰牌乃將士隨身之物，家屬個(gè)個(gè)眼熟；敕牒蓋著中書省朱印，兩物為證，可破郭瑾散布的‘偽詔’謠言。其二，初三寅時(shí)，諸位扮作家屬隨從，每人護(hù)送兩家眷屬啟程，避開主干道，擇鄉(xiāng)間小徑往宮門集結(jié)。遇攔截先智取，萬不得已只可震懾，切勿傷人留痕。集合完畢后，速將事先備好的撫恤金陳情書，交由諸位家屬簽名。其三，派二人暗中持宗澤元帥親筆書信，聯(lián)絡(luò)許景衡、張浚二位大人。茲事體大，必得朝中重臣呼應(yīng)，方可行事。我已備好密函，需面呈二位大人，詳述撫恤金貪腐實(shí)情與將士家屬之苦?！?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親衛(wèi)們聽罷，齊齊抱拳躬身，沉聲應(yīng)道：“末將遵命！”聲落，眾人便各自領(lǐng)命，悄無聲息散入夜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領(lǐng)了聯(lián)絡(luò)重任的二人，早已換作一身尋常百姓的短褐，將書信藏于衣襟夾層，借著月光抄僻靜小巷疾行，直奔許、張二位大人的府邸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余下眾人圍在炭灰簡圖旁，低言密議護(hù)送家眷的行程。指尖點(diǎn)劃圖上山隘林莽，細(xì)辨設(shè)伏藏蹤之處，提防郭瑾暗哨。待沿途章程盡數(shù)敲定，眾人便歸置行裝，只等初三寅時(shí)梆子響，分頭趕赴各府接應(yīng)家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色如墨，三更梆子聲剛過，許景衡府邸側(cè)門悄然開啟一道縫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一身青衣小帽，身形如影，隨引路的老仆閃身而入，徑直進(jìn)了后院一間僻靜暖閣。暖閣內(nèi)燃著一爐銀絲炭，暖意融融。許景衡正臨窗而立，見他進(jìn)來，忙抬手止住他行禮，沉聲道：“宗帥的信，老夫已然看過。撫恤金貪腐一事，老夫早有耳聞，只是苦無實(shí)證，難以彈劾?！?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躬身呈上密函，聲音壓得極低：“許大人，此函詳述郭瑾等人克扣陣亡將士撫恤金的實(shí)情，更有數(shù)百家屬的聯(lián)名陳情。我等已暗中安排，讓受惠的將士家屬于初三齊聚宮門謝恩——陛下若聞內(nèi)庫撥款撫恤之事，必會追問究竟，屆時(shí)便是諸位大人進(jìn)言的良機(j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許景衡接過密函，就著燭火匆匆翻閱，眉頭越蹙越緊，猛地一拍桌案：“豎子可惡！前線將士浴血沙場，他們竟在后方中飽私囊！此事老夫管定了！初三一早，老夫便偕同御史臺同僚，在宮門外候著，只要陛下一問，便將這樁丑聞公之于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張文生心頭一松，正要再言，卻聽老仆在外低聲稟報(bào)：“大人，張浚大人到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話音未落，一身青衫便服的張浚大步邁入，目光如炬地看向張文生：“宗帥書信我已了然，囑我全力助你。郭瑾那廝的爪牙，已在城門處布下暗哨。初三護(hù)送家屬之事，我已調(diào)遣三百親衛(wèi)，扮作流民商販，隱于沿途接應(yīng)，定保他們平安抵達(dá)宮門?！?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人圍爐而坐，低聲謀劃至東方微白。待張文生告辭離去時(shí)，天際已泛起一抹魚肚白。他回望一眼許府高墻，握緊腰間佩刀，只覺前路縱然荊棘叢生，卻也多了幾分底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沈君桐得張文生派來的親衛(wèi)傳信，言當(dāng)朝重臣已洞悉郭瑾貪腐情弊，初三將助力護(hù)送將士家屬赴宮門謝恩。多日懸著的心終得安放，她指尖捻著絹帕，眸中泛起微光，暗自思忖：“定是文生哥暗中周全，如此甚好，可怎的不肯前來見我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殘夜未消，寒星點(diǎn)點(diǎn)綴在應(yīng)天城頭。初三寅時(shí)剛至，街巷間尚是一片沉寂，唯有檐角銅鈴偶爾隨風(fēng)輕響。張文生親率親衛(wèi)，分赴各將士家屬居所，每人身側(cè)都挎著沉甸甸的行囊，內(nèi)藏干糧、盤纏與玄鐵腰牌（此腰牌乃朝廷制式，此前由宣贊舍人陸濂發(fā)放給忠義軍將士），此物為證，亦是定心之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嬸，時(shí)辰到了，隨我等啟程吧?！庇H衛(wèi)小李輕叩張府后角門，聲音壓得極低。門內(nèi)很快傳來細(xì)碎的響動，張父張母身著素色布衣，神色雖有忐忑，卻難掩期盼。見到小李遞來的腰牌，張母撫摸著腰牌上的刻痕，淚水倏然滾落：“這與我兒的腰牌別無二致，他……終究是沒白死?！睆埼纳锨耙徊剑谅暤溃骸安覆阜判?，此去宮門，我等必護(hù)諸位周全，定要為將士們討回公道?！?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各路人馬皆按預(yù)定路線出發(fā)，棄了繁華主干道，轉(zhuǎn)而踏入泥濘的鄉(xiāng)間小徑。晨霧漸起，籠罩著田壟阡陌，親衛(wèi)們手持火把，小心翼翼地引路，時(shí)而警惕地觀察四周動靜。行至中途一處密林，忽聞林中傳來異響，為首的親衛(wèi)抬手示意眾人止步，沉聲道：“諸位屏息，待我去探探?！?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片刻后，親衛(wèi)折返，低聲道：“是郭瑾的暗哨，約莫五六人，正守在林中小路?！睆埼纳缬蟹愿溃鰯r截先智取。一名親衛(wèi)當(dāng)即脫下外袍，露出里面的粗布衣裳，扮作走村串戶賣狗肉的挑夫，挑著兩只熱氣騰騰的食盒，盒中是事先鹵制好的熟狗肉，用荷葉包裹著，香氣順著縫隙往外溢。暗哨自子時(shí)已在此處風(fēng)寒露冷地值守，早已是人困馬乏、饑寒交迫。見到挑夫路過，一人便搓著手?jǐn)r下，見里面是熱騰的狗肉，咽了口唾沫：“漢子，你這狗肉怎么賣？”另一人卻多了個(gè)心眼，皺眉道：“深更半夜的，怎會有人往這荒林賣狗肉？莫不是有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挑夫見狀，故作憨厚地笑道：“官人說笑了！家里昨夜殺了狗，鹵得正好，想著一早趕去鎮(zhèn)上售賣，誰知繞錯了路。這狗肉性溫，初春寒夜吃著暖身，官人若不信，我先吃給你們看！”說罷放下?lián)?，掀開食盒一角，拿起一塊的狗肉大口嚼了起來，還故意砸吧著嘴：“香！趁熱吃才過癮，再晚就涼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眾人見他吃得香甜，且狗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腹中饑餓更甚，先前的疑慮也消了大半，連忙上前兌錢合買了半只。幾人圍坐在一起，手抓狗肉大快朵頤，只覺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渾身都舒坦了。不消片刻，幾人便頭暈?zāi)垦?，癱倒在地——原來食盒另一側(cè)的狗肉早已摻了迷藥，足令他們昏睡兩個(gè)時(shí)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親衛(wèi)們迅速將暗哨拖至密林深處藏匿，繼續(xù)趕路。行至城郊十里坡，前路突然被十幾名手持棍棒的壯漢攔住，為首之人滿臉橫肉，正是郭瑾派來的爪牙：“此路不通！爾等聚眾滋事，再往前一步，休怪我們不客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家屬們頓時(shí)慌了，往后縮了縮。身旁護(hù)衛(wèi)立刻上前一步，擋在眾人身前，聲音冷冽：“我等是陣亡將士家屬，圣上恩準(zhǔn)入宮謝恩，爾等何人，敢攔圣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圣意？”為首爪牙嗤笑，“不過是別有用心的詭計(jì)！再不退去，便以通敵罪拿辦！”說罷揮手示意手下動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護(hù)衛(wèi)眼神一沉，不退反進(jìn)。他們皆是忠義軍精銳，出手快準(zhǔn)狠，專攻對方手腕、膝蓋等薄弱處。只聽幾聲悶哼，幾名壯漢應(yīng)聲倒地，棍棒散落一地。為首爪牙又驚又怒，還想上前，卻被護(hù)衛(wèi)掏出的禁軍腰牌嚇得臉色慘白——他雖不知腰牌詳情，卻認(rèn)得那朝廷制式的紋路與煞氣，絕非尋常江湖人所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滾！”護(hù)衛(wèi)低喝一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爪牙們哪還敢糾纏，連滾帶爬地逃了。家屬們見狀，心神稍定，跟著護(hù)衛(wèi)繼續(xù)前行。沿途雖又遇幾處盤查，均被張文生親衛(wèi)們或扮作探親的農(nóng)戶，或裝作逃難的流民，又有張浚派的三百名親衛(wèi)在外圍與郭瑾派的人周旋，憑著周密部署與沉著應(yīng)對，一路化險(xiǎn)為夷。晨光熹微之時(shí)，各路護(hù)送隊(duì)伍陸續(xù)抵達(dá)宮門之外。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時(shí)，許景衡、張浚二位大人已率御史臺同僚在此等候，見到數(shù)百名將士家屬齊聚，面色愈發(fā)凝重。家屬們手持玄鐵腰牌與撫恤敕牒，臉上滿是悲憤與期盼。張文生將備好的撫恤金陳情書取出，逐一交由家屬們簽名按印。一張張泣血陳情書，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簽名與指印，它承載著無數(shù)家庭的血淚與期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時(shí)，高宗駕臨歸德殿升座，許景衡、張浚二位賢臣同諸位大臣穩(wěn)步步入大殿。文武百官按品階分列兩側(cè)，肅立躬身。殿頭官朗聲唱喏：“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話音方落，御史中丞許景衡便邁步出列。他頭戴烏紗幞頭，身著紫袍玉帶，手捧白玉笏板，足蹬高筒皂靴，身姿挺拔如蒼松勁柏。只見他深深躬身，聲如洪鐘：“陛下，臣有本要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場叩宮劾貪的硬仗，終是在此刻，悄然拉開了帷幕。</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