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在小區(qū)里與程偶遇，對面相逢。他目光一掠，似避嫌般迅速垂下，轉(zhuǎn)身便拐進10號樓1單元。我默然隨行，腳步輕得如同影子。他站在門禁前刷臉，屏幕冷光映著半張側(cè)臉，機械音冷冷提示：“對不起，您的信息未錄入?！彼吐曋淞R：“搞這掃臉，純粹是瞎折騰！”約莫五分鐘，系統(tǒng)終于識別成功。門鎖輕響，他推門而入，我趁機一閃，也進了單元。</p>
<p class="ql-block">電梯門“唰”地分開，他先進，我隨后。我站前，他站后，沉默如隔一層薄霧，看得見卻穿不透。片刻，他忽然開口，抱怨起這刷臉系統(tǒng)的種種毛病，語氣焦躁：“掃什么臉？小區(qū)裝這個，多此一舉！”</p>
<p class="ql-block">我說：“安全第一嘛，不怕一萬，就怕萬一?！?lt;/p>
<p class="ql-block">“脫褲子放屁，圖個啥？”他猛地提高聲音，怒氣騰騰，仿佛積壓已久的怨氣終于尋到出口。</p>
<p class="ql-block">我無言以對。這程，是我熟人之兄，退休前是法醫(yī)。一次我曾問他：“你一月拿多少？”</p>
<p class="ql-block">“八千多?！彼鸬酶纱?，臉上掠過一絲得意。</p>
<p class="ql-block">“那你退休金高啊，我可比不上。我連兵齡算上，才三千?！?lt;/p>
<p class="ql-block">“工人退休金低，我們公檢法的，待遇不一樣?！彼旖菗P起，神情倨傲，活脫脫一副王婆賣瓜的模樣。我心里暗嘆：這人，真是自夸成性。</p>
<p class="ql-block">電梯門一開，他抬腳出去，背影略顯蹣跚，一步一拖，像背著看不見的重擔。我知道他患膀胱癌多年，褲袋里常年掛著尿袋，病情雖穩(wěn)，卻已不復(fù)當年。那曾執(zhí)刀解剖生死的雙手，如今連門禁都敵不過。</p>
<p class="ql-block">回到家，我回想他方才的言語神情，心中泛起一絲涼意。月薪八千有余，竟仍滿口怨懟，戾氣橫生。這般斤斤計較，處處顯擺，又處處不滿，人生格局，何其狹小。偶遇一場，竟如照鏡——照見他人，也照見自己不愿成為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那天之后，我常在樓下踱步，仿佛在等一次重逢，又像在回避某種映照。陽光斜照在單元門口的地磚上，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段不愿收尾的對話。我注意到一樓窗臺上多了個溫濕度計，圓盤式樣，指針穩(wěn)穩(wěn)停在綠區(qū)中央，溫度22℃，濕度58%——正是最宜人的刻度。旁邊擺著一塊小金牌，寫著“大富大貴”，字跡鎏金，俗氣卻坦蕩。</p>
<p class="ql-block">我盯著那綠區(qū)看了許久。人生是否也該有個“舒適區(qū)”？像這指針，不偏不倚，冷熱有度，濕燥平衡?？扇似傇谶吔缟蠏暝合犹焯?，又嫌空調(diào)太涼；怨日子平淡，又怕風(fēng)波驟起。程那樣精于解剖死者的男人，一生剖開無數(shù)胸膛，卻未必看清過自己的心。</p>
<p class="ql-block">幾天后我又見著他，在快遞柜前佝僂著身子，手指顫抖地按著取件碼。系統(tǒng)識別失敗三次，他終于一腳踹在柜子上，驚得旁邊遛狗的大嬸直往后退。我本想上前幫忙，卻見他忽然停下，從口袋里摸出藥瓶，仰頭吞了一粒，動作遲緩得像老電影里的慢鏡頭。</p>
<p class="ql-block">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炫耀退休金的法醫(yī)，也不是罵天罵地的怨夫，只是一個被病痛和時代夾在中間的老人。刷臉系統(tǒng)更新了，快遞柜智能化了，連樓道燈都成了聲控，可他還在用二十年前的節(jié)奏走路、呼吸、活著。</p>
<p class="ql-block">我終究沒再搭話。有些相遇，本就不為交談，而是為了留下一點回響。就像那溫濕度計，默默記錄著空氣的冷暖，不評判，也不安慰。它知道，真正的氣候不在表盤上，而在人心深處——有人身居暖室卻心如冰窟，有人囊中羞澀卻笑語盈盈。</p>
<p class="ql-block">偶遇程，像一面鏡子突然立在眼前，照出體面背后的狼狽，也照出我內(nèi)心潛藏的恐懼：怕老，怕病，怕落伍，更怕在時代的快門按下時，自己正巧站在了模糊的那一幀。</p>
<p class="ql-block">可那塊寫著“大富大貴”的小牌子，卻始終亮著。俗也好，傻也罷，它至少還相信：日子可以過得體面，生活值得被祝福。而我們這些在電梯里沉默相對的人，或許正需要一點點這樣的俗氣，來對抗命運里太深的寒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