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送完孫女上學(xué)，一個人坐上308路。車晃晃悠悠地，穿過越來越稀疏的樓群，窗外的景色漸漸開闊起來。終點(diǎn)站就是濱湖森林公園，車門打開，腳下便是詠芳堤。</p><p class="ql-block">大堤上空蕩蕩的，只有我。風(fēng)從湖心長驅(qū)直入，帶著水汽的微涼。眼前是洇開的一片蒼茫，湖水與天際在極遠(yuǎn)處交融成霧蒙蒙的灰白，分不清邊界。倒是近處堤岸的斜坡上，熱鬧得很——不知名的水鳥三三兩兩聚著，時而埋頭梳理羽毛，時而撲棱棱地低飛一段，在沉寂的天地間劃出靈動的弧線。陽光正好，是那種初秋特有的、金箔似的明亮，卻又懶洋洋的，灑在無垠的湖面上，碎成億萬片粼粼的、安靜的閃耀。</p> <p class="ql-block">就在這畫卷的入口處，靜悄悄地停著一輛白色的小轎車。車窗上貼著手寫的牌子：“手沖咖啡”。一個很年輕的姑娘靠在車邊，正低頭擺弄著器具。在這空寂的堤上，這抹身影顯得那么突兀，又那么理所當(dāng)然，像一株自己選擇在這里生根的、小小的植物。</p><p class="ql-block">我走過去，成了她今天的第一個客人?！斑@么早，一個人在這里？”我問。她抬頭笑了笑，眼睛彎彎的，手上動作沒停：“這里景色好，安靜?！彼膭幼魇祜鴮Ｗⅲザ?、溫壺、注水，一圈圈緩慢地浸潤咖啡粉，香氣便一絲絲逸散出來，融進(jìn)湖面的風(fēng)里。奶泡打得綿密，倒入濃縮咖啡時，竟在杯口留下一顆清晰的、白色的心。</p> <p class="ql-block">我捧著那杯溫?zé)岬哪描F，就在她車邊的折疊椅上坐下。第一口，醇厚的苦帶著綿長的回甘，奶泡溫柔地包裹著舌尖。這味道，竟比許多精致的咖啡館來得更踏實(shí)，更有溫度。我看著眼前茫茫的湖水，又看看這個安靜沖咖啡的姑娘，心里忽然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這廣袤的、略帶寂寥的風(fēng)景，與這小小一隅里升騰的人間煙火氣，形成一種奇妙的互文。她不是在等待風(fēng)景，她自己也成了風(fēng)景的一部分，用她的方式，與這湖光山色平等地對話。</p> <p class="ql-block">離開時，咖啡的暖意還留在掌心?；仡^望，她的身影和那輛小白車，在長長的詠芳堤上，成了一個清晰的、生動的點(diǎn)。我來時心里那份送別孩童后的微茫的空，不知不覺，已被湖上的風(fēng)、掌心的暖，和那個安靜沖咖啡的側(cè)影，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遼闊的清晨，仿佛不是我來看湖，而是湖與人都悄然贈與了我一份禮物——關(guān)于寧靜，也關(guān)于生機(jī)。</p> <p class="ql-block">從詠芳堤轉(zhuǎn)入對面的森林，仿佛只是轉(zhuǎn)了個身，就跨進(jìn)了另一個季節(jié)的門檻。</p><p class="ql-block">先前湖面的那種水汽氤氳的蒼茫，霎時被一種濃郁、靜穆而熱烈的色彩所取代。這就是“紅杉秋韻”了。筆直的水杉林浸在水中，水是鏡子，也是畫布。水上的樹干是焦糖色的、赭石色的，堅(jiān)定地伸向秋日高遠(yuǎn)的天空；而水下，是另一個顛倒的、微微蕩漾的世界，那些倒影被湖水調(diào)和成更幽深的橘紅、更沉靜的絳紫，邊緣氤氳開，像被水濡濕了的顏料。</p> <p class="ql-block">陽光不再是堤上那種懶洋洋的鋪灑，而是化作了最精準(zhǔn)的筆觸，從林梢的縫隙間斜射進(jìn)來。光線所及之處，一片葉子便驟然透明，燃燒起金紅的火焰；光束落在水面上，則碎成一條條游動的、暖金色的光蛇，在倒影的沉靜色彩里蜿蜒穿梭。整片林子，水上水下，光影與色彩交織、滲透、流動，濃烈得像一幅剛剛完成的、還未干透的巨型油畫。四下里靜極了，只有我的腳步聲，踩著松軟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微響。偶爾有鳥從密林深處啼鳴一聲，反而襯得周遭愈發(fā)空靈。</p> <p class="ql-block">我一個人慢慢走著，什么也不想，只是讓眼睛飽飲這無邊無際的絢爛，讓肺葉裝滿清冽又帶著植物微甜的空氣。一種飽滿的、近乎膨脹的幸福感，從心底靜靜地漫上來。這幸福如此具體：是獨(dú)處的安然，是與自然全然交融的喜悅，是眼睛與心靈同時被極致之美撫慰的顫栗。</p> <p class="ql-block">我多想把這一刻，這滿眼的熾熱與輝煌，這胸腔里漲滿的寧靜歡欣，分享給每一個我惦念的人。想對他們說：你看，秋天在這里，把所有的顏料都打翻了，美得如此慷慨，又如此寂靜。你若在場，該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