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日子像是被誰偷走了一大截，剛過申時，天色便有些意興闌珊了。那光，不是驟然熄滅的，而是漸漸地、戀戀地，褪成一抹冷冷的蟹殼青，暈在西邊的天際，薄得像一層脆釉。風，也不知從哪個巷口鉆出來的，帶著哨音，刮在臉上不疼，卻有一種直透骨髓的、干干的寒。</p> <p class="ql-block">這寒，與三九的凜冽不同，它是沉靜的，內(nèi)斂的，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一聲悠長的嘆息，宣告著一種莊嚴的、不可逆轉(zhuǎn)的轉(zhuǎn)折。窗玻璃上，霧氣凝成細密的冰花，蜿蜒出奇異的、無人能解的圖案，將屋里那團毛茸茸的燈光，濾得暖暖的，昏昏的，像是守著個古老的、溫熱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是的，秘密。冬至，本身就是天地間一個大秘密。古人說“日南至，日短之至”，太陽走到了最南的驛站，白晝被壓縮到極致，像一個緊繃到無聲的琴弦。然而，也就在這至陰至寒的時辰，那“冬至一陽生”的微妙氣息，已在地下最幽暗的深處，悄然萌動了。這便有了矛盾的美感：外面是堅冰，是荒寒，是漫漫長夜；內(nèi)里卻已蘊著一?？床灰姷摹嘏幕鸱N。這像極了我們古老民族的脾性，于極度的隱忍與靜默中，涵養(yǎng)著不可摧折的生機。</p> <p class="ql-block">街巷里，景象也與往日不同了。午后，賣烤紅薯的爐子推出來了，那焦甜的香氣，混在清冽的空氣里，有了重量似的，一絲絲往下沉，能勾住行人的腳步。小販不吆喝，只將爐蓋揭開一角，讓那橙紅的薯心，映著炭火，自己說話。菜市場里，羊肉鋪子前熱鬧了起來。人們拎著大塊的羊排或腿肉，呵著白氣，臉上有種準備過節(jié)的、篤定的神情。白菜、蘿卜堆成小山，水靈靈的，是冬日里最扎實的翠玉與象牙。這日常的采買，因著“冬至大如年”的古諺，也平添了幾分鄭重的儀式感。仿佛不認真吃一頓，便對不起這天地運行的節(jié)律，對不起這一年中最長的夜。</p> <p class="ql-block">記得每當冬至，家里的灶火，便成了天地間的中心。那時日子過得不管多么艱難，母親總要想盡辦法照例要為全家張羅一頓餃子的。她說：“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話是笑談，手上的功夫卻一絲不茍。白面若是不富余的話，就包山藥面、蕎麥面的。面要醒得透，揉得光，搟出的皮兒要中間略厚，四邊勻薄，像十五的滿月。餡料當然是冬儲的大白菜或蘿卜。冬日的白菜、蘿卜香氣是收斂的，清清的，有點野，有點傲，和用豬油蔥花花椒熗鍋拌在一起。我總愛看母親包餃子的樣子。餡兒擱在皮兒中央，對折，食指與拇指那么輕輕一捏，一擠，一個胖鼓鼓的“元寶”便端坐于掌心了。那一排排的餃子列在案板上，白白凈凈，肅穆而安詳，像等待檢閱的兵士，又像一種無聲的、關于圓滿與團聚的古老符咒。</p> <p class="ql-block">真正動人的，是餃子下鍋的那一刻。一鍋清水燒得鼎沸，冒著蟹眼般的大泡。餃子“噗通、噗通”地滑下去，霎時間便沉了底。須臾，又隨著滾水慢慢地浮上來，舒展著，旋轉(zhuǎn)著，透明的白浪托著它們，一起一伏。鍋蓋一揭，滿屋子的白汽便轟然而起，帶著面粉與薺菜混合的、扎實的香氣，一下子撲上人臉，撲上冰冷的窗玻璃，將那上面的冰花，也呵得融化開來，流下幾道蜿蜒的水痕，像歡喜的淚。在這彌漫的熱霧里，人影模糊了，話音柔和了，窗外的天寒地凍，都被這口沸騰的鍋、這團溫暖的汽，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另一個世界。</p> <p class="ql-block">吃罷餃子，身子暖了，心也定了。窗外，夜色已濃得化不開，是一種沉實的、天鵝絨般的黑，綴著幾顆清冷的星子，分外高遠。有晚歸的人，踩著凍得硬梆梆的路面，腳步“空空”地響，更襯出這長夜的寂靜與深廣。然而，心里卻不再覺得這夜是難捱的了。因為知道，自這一刻起，太陽便要開始它那漫長的、執(zhí)拗的北歸之旅了。晝，將一寸一寸地長；夜，將一分一分地短。陽氣從地底萌發(fā)，雖然微弱，卻已勢不可擋。</p> <p class="ql-block">這真是奇妙的慰藉。我們的先民，是何等聰慧而浪漫，能在一年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分，確立一個充滿光與熱的希望之節(jié)。他們用熱騰騰的食物，用團聚的溫情，來慶祝這“陰之至極，陽之始生”的天地玄機。這不僅僅是對自然的順應，更是一種主動的、充滿詩意的抗爭與告白：任憑外面寒風如刀，長夜似墨，我的屋檐下自有不滅的灶火，我的血脈里自有不息的暖流，我的文明中，自有對光明與春天，那亙古不變的信仰與等待。</p> <p class="ql-block">于是，在這冬至的深夜里，我仿佛聽見了時間那巨大的、無聲的齒輪，在宇宙深處，鄭重地，扣合了一格。</p> <p class="ql-block">【文/書畫】王翠軍，號山里人，別署無隅齋主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出生于河北行唐縣域中北部丘陵地帶的一個小山村。自幼喜愛書畫藝術(shù)，其書法宗漢碑法度，取摩崖氣象，尚簡書意趣，突出線條的蒼茫和結(jié)體的真率，平正中求奇肆，典雅中見野趣，逐漸開始構(gòu)筑自己的藝術(shù)語言。繪畫注重以書入畫，把揭示事物的內(nèi)在神韻作為藝術(shù)追求，摒棄華艷，唯取真淳，講究繪事后素、返樸歸真，以直抒胸中逸氣。每一次快門，都是一次對生活的獨特解讀。興之所至，行走鄉(xiāng)野間、探訪古村落，沉浸民俗中，用眼睛觀察，用心靈感受，用鏡頭捕捉瞬間的美好，觸動一顆或幾顆向善向美的心?，F(xiàn)為中國民俗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文藝志愿者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文聯(lián)＂推精品、推人才＂工程重點推介藝術(shù)家。</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