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行至?xí)x陜峽谷腹地，忽見湫水河在此匯入一片濁黃的浩瀚——這便是磧口了。臥虎山靜靜伏在黃河?xùn)|岸，山腰間，黑龍廟的飛檐如一只蒼老的鸛鳥，棲在明代的晨昏里，守望了六百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未近廟門，先聞濤聲。那黃河的咆哮，自龍門而下，到了這大同磧，真真是被激怒了。波濤不是水，是熔化的銅汁，一層推著一層，砸在亂石灘上，迸出雷一般的悶響。水汽混著黃土的腥氣撲面而來，人在岸邊站著，竟覺腳下地皮微微震顫。這河是活的，有脾氣的，它不像江南的水那么會(huì)纏綿；它是劈頭蓋臉的、不容分說的壯烈。古鎮(zhèn)所有的夢，怕都是枕著這永恒的怒吼而生長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循著被歲月磨出幽光的青石階向上，便到了廟前。山門不高，卻自有一股端凝之氣。仰頭，便見那副著名的石刻門聯(lián)：“物阜民熙小都會(huì)，河聲岳色大文章。”筆力遒勁，是道光年間郡人崔炳文所留。此時(shí)默誦，別有一番體悟。這“小都會(huì)”三字，道盡了磧口昔年作為水旱碼頭的繁華舊夢；而那“大文章”，豈不正是眼前這奔流的河與沉默的山寫就的、一首無字的磅礴史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廟內(nèi)格局果然如一個(gè)微縮的人間。正殿供著黑龍，面容黝黑而威嚴(yán)，是統(tǒng)管這一方水利的尊神。河伯、風(fēng)伯分列左右，仿佛嚴(yán)明的吏屬，各司風(fēng)雨波濤之職。偏殿里，關(guān)帝持刀不語，華佗靜捻銀針。這真是一個(gè)奇妙的世界：神靈們也各有分工，共理著陰陽，護(hù)佑著四時(shí)有序，舟筏平安。這哪里僅是祈福的廟宇，分明是河畔子民對于秩序、安康與公正最樸素的信仰構(gòu)建，是一個(gè)流動(dòng)社會(huì)的精神法典。</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腳下的青石板路，被數(shù)百年的腳步與風(fēng)雨打磨得溫潤如玉，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青光。一步一步，仿佛能踩出歷史的回音。想當(dāng)年，晉商的駝鈴與船工的號(hào)子應(yīng)和，南來的茶瓷、北往的皮貨，都在這石板路上流淌。如今喧嘩褪去，石縫里長出細(xì)細(xì)的青草，寧靜中，卻仍能感到那股韌勁。巷口偶遇的老嫗，背著滿筐金黃的玉米，蹣跚而堅(jiān)定地走過；維修舊宅的匠人，錘音叮當(dāng)，敲打著新的日子。他們的面容平靜，身影忙碌。那門聯(lián)上“民熙”的愿景，似乎并未隨漕運(yùn)的衰落而消散，而是化入了這日常的奔波與堅(jiān)守里。他們的幸福，不在遙遠(yuǎn)的祈愿里，就在這踏實(shí)的每一步中，在與黃河共生共榮的粗糲與寬廣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離開時(shí)，再次回首。黑龍廟的剪影貼在巨大的夕陽前，沉默而莊嚴(yán)。山下，黃河依舊奔騰，將那永恒的“大文章”寫入蒼茫暮色。古鎮(zhèn)則像一位智慧的老者，以青石為骨骼，以波濤為血脈，在歲月的磧?yōu)┥?，沉著地寫下屬于自己的、熙攘而豐饒的章節(jié)。 河聲浩浩，岳色蒼蒼，而人間煙火，正綿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