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昨日寫了《山芋緣》,又讓我想起了山芋干。今日便再談?wù)?,我青少年時期參與制作并品味山芋干的那些光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青少年歲月,仿佛被一層赭黃色的秋陽浸潤著。那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蘇北泗陽農(nóng)村,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兩種顏色——望不到頭的枯索田野,和屋里屋外無處不在的山芋干。這山芋干的滋味,成了我們這群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關(guān)于“生存”最初的定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今天,我仍清晰記得,每年霜降前后,父母在山芋地里勞作的樣子。父親用筑鉤小心地刨開山芋溝,那動作近乎虔誠。我跟在他身后,腳踩在涼沁沁的泥土上,將一個個紡錘形、沾著濕泥的山芋拾進(jìn)柳條筐和糞箕里。它們相貌樸實(shí),卻是一家人熬過漫長寒冬、不致挨餓的全部指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是吃山芋干,其實(shí)是想盡辦法嘗遍山芋的每一種可能。而制作山芋干,于我,更像一場盛大而枯燥的儀式。院子里,母親總是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小凳上,面前擺著父親親手編的巨大樹條筐。她右手握刀,左手扶起一個圓鼓鼓的山芋,“嗒、嗒、嗒……”手起刀落,一片片厚薄均勻的山芋片便聽話地落入筐中,發(fā)出清脆又沉實(shí)的響聲,綿延不絕,恍如冬日里最溫煦的陽光。那時,村民們還想出個省力的辦法:在舊木板或長凳的一頭安上刀片,把山芋往上一擱,用自制的木塊輕輕向前一推,便能嘩啦啦地切出許多山芋片來,又快又穩(wěn)又安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上這些活兒,我那個時候慢慢都學(xué)會了,而且還可以獨(dú)自操作。我把切好的山芋片一片片鋪在柴簾上、稻草上、木板上,以及一切能曬山芋干的地方。要鋪得勻、散得開,留出風(fēng)的過道,好讓冬天的太陽盡快把它們曬干。若是切得多了,便和父母一起用平板車拖到離家較遠(yuǎn)的田地里曬。那兒陽光敞亮,干得快。天氣晴好時,三四個日頭就能曬透,我們便去收。原本飽滿濕潤的山芋片,經(jīng)風(fēng)干后漸漸變得堅硬。我總愛拈起一片,對著光細(xì)看——那綿密的紋路里,仿佛把整個冬天蕭索而又慷慨的風(fēng)與陽光,都一絲不茍地收藏了進(jìn)去。那時我不懂,我鋪開又收起的,不只是零嘴,更是一家人漫長冬季里賴以呼吸的底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有一回,我們把山芋干拖到田里曬,去時還是朗朗晴空,次日卻忽然變天。我和父親急忙趕去收拾,腳步再快也快不過雨點(diǎn)——山芋干終究被淋濕了,可憐無助地貼在泥地上盡情委屈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芋干的吃法,是刻在腸胃里的記憶。它有諸般模樣:清水煮著吃、磨粉做餅、摻進(jìn)稀飯里熬煮……最常見的是煮山芋干稀飯。母親抓幾把山芋干洗凈,投進(jìn)鍋里加水煮。不多時,它們僵硬的身體便在水中舒展,把一鍋清水染成淡褐色,釋放出縷縷甜香,再倒入稀飯糊慢慢熬熟。每次吃這樣的稀飯,我碗里的山芋干堆得像座小山,面面的、軟軟的,我也總是吃得飽足踏實(shí)。當(dāng)然了,也可以和米一起煮著吃,只是山芋干太多,而米很少。好多時候,只能用清水煮山芋干吃,因為缺米缺面,但是也吃得水靈健康。我常自嘲:我是山芋和山芋干喂大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曬干的山芋干,通常裝在巴斗里、麻袋里,總之要放在不易返潮發(fā)霉的地方。那時家里山芋干多,父母還會挑一些到集市上賣,換點(diǎn)零用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逢年過節(jié),母親會把山芋干磨成粉,做成黑乎乎的甜餅。那餅韌勁十足,咽下去后,喉間仍留著一段悠長的甘甜——那是后來無論嘗過多少精致點(diǎn)心,也再尋不回的味道。至于曬得梆硬的純山芋干,我們常常在墻根下、庭院里、家前屋后,含上一塊,不緊不慢地嚼上半個時辰。那專注而平靜的神情,仿佛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漫長而沉默的歲月本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我的孩子只知道山芋,卻不怎么認(rèn)得山芋干了。我無意向他細(xì)說我們那代人的艱辛,那于他,終究是兩代人的不同故事與經(jīng)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現(xiàn)在,我已很難再嚼到一片真正的山芋干了??芍灰肫鹚捎泊植诘馁|(zhì)地、費(fèi)勁牙齒的韌勁,以及那遲緩而持久、最終彌漫開的樸素甜味,都會瞬間把我拉回鋪滿柴簾的院子、鋪滿山芋干的冰涼田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明白,我們那一代人腸胃里裝過的山芋干,早已在骨子里沉淀下某種東西——那是對食物近乎本能的珍惜,是吞咽下生活的粗糲之后,依舊能默默向前的堅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片屬于山芋干的記憶,從未風(fēng)干成標(biāo)本。它沉在心底,像一枚堅硬的核,時時提醒著我:不要忘記,生命最扎實(shí)的根,是扎在最樸素的泥土里的;而人脊梁里的那份硬氣與底氣,往往是在咀嚼苦難時,悄然長成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