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八一大橋正式通車,陽新城南又該開始熱鬧起來了。 </p><p class="ql-block"> 只在是出生在九零前的陽新人,都知道城南曾經(jīng)是整座縣城的中心,從富河邊上的南門街開始,沿著三眼井、五馬坊、到儒學路、像座、勝利街、龍港路、林峰、農(nóng)民街然后到白楊、雙港,中間實驗小學、實驗中學、縣委縣政府、縣人民醫(yī)院點綴其間,成就了當時的整個陽新城。 </p><p class="ql-block"> 后來,城東新區(qū)拔地而起,文教醫(yī)商娛幾乎全部遷到了那里,城北工業(yè)園企業(yè)林立,聚焦了十幾萬的務工人群,還有汽車站、火車站,吸引走了不少人氣。 </p><p class="ql-block"> 我們也是其中典型,在南河片成長、工作,在城南買房定居,今年也搬到城東去居住了。</p> <p class="ql-block"> 趁著八一大橋通車的梗,一個人,漫步在漸漸浸透了南門街的斷壁殘垣。 </p><p class="ql-block"> 我踏著七零八落的青石板,腳下裸露出底下黝黑的泥土,唯余幾塊頑固地嵌著,表面被百年足履磨得溫潤如古玉,一步踏去,竟恍惚聽見了跫音的回響——那分明是當年富河碼頭涌來的人流,推擠著油鹽鋪、醬園槽坊、銀樓酒肆的門板,八百商戶的吆喝在二十五行當間漲落成潮。如今,卻只剩風在斷墻間嗚咽,如耄耋老者渾濁的嘆息。</p> <p class="ql-block"> 三眼井的石井圈沿口早被井繩蝕出深溝,像歲月刻下的年輪。俯身望去,井水渾濁如淚眼,勉強映出頭頂破碎的天空,以及遠處蓮花湖大橋鋼索的冷光。這口呈品字形的古井,曾是街坊血脈所系,汲水人磨出的繩痕至今嵌在石階上,像刻進骨頭的銘文。井壁墨綠苔衣厚重如史冊,縫隙間鉆出幾莖細草,在風中簌簌發(fā)抖,似在追憶1979年的光景,三米寬的后街柳色如煙,磚木平房倒映井中,恍若浮動的水墨江南。然而,一束來自銅鑼灣廣場的強光突然刺破暮色,三十萬方商廈吞吐著人潮,霓虹招牌下,“水云澗”、“滿屋飯香”的饕客們舉箸談笑,全不知青石板路上曾有徐有漢千層餅的焦香在晨霧中彌漫。</p> <p class="ql-block"> 五馬坊石牌坊的裂痕最是驚心。相傳元末明初,有養(yǎng)牛人受托照看客商馬匹,五馬病歿后竟自購新馬充數(shù),知縣感其信義,立坊彰德。此刻牌坊浮雕上的奔馬鬃毛猶在飛動,礎石裂縫里卻鉆出一蓬野草,牌坊一角被機械啃噬出鋸齒狀豁口,宛如被撕下的半頁史書。石馬踏著的云紋間,赫然可見新城摩天輪的輪廓旋轉而過,彩燈將石雕染成詭譎的紫紅。這千年的信義,仿佛被懸置在舊石與彩光之間,既沉重又飄搖。 </p><p class="ql-block"> 巷尾雜貨鋪的門板已朽成灰白。店主蜷坐門檻內(nèi),見有人光臨,渾濁眼底忽閃微光:“老面孔竟識得歸路?”他枯指叩著斑駁柜臺,“小鋪撐不住啦...新街貨色全得很吶?!痹捯粑绰洌锟趥鱽硗仆翙C沉悶的“嘎吱”聲,如同咀嚼著最后一點堅硬骨頭。圍觀的人群默默立于警戒線外,臉上溝壑里淌著茫然與惋惜。有人輕輕嘆息,有人搖頭,也有人目光投向遠處新城高聳的樓宇,顯出一點模糊的期待。</p> <p class="ql-block"> 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被廢墟角落吸引——一塊殘破的青磚縫里,竟挺出兩莖青草,細根緊咬磚石,鮮活得扎眼。這柔韌的綠意,竟讓我想起蟠龍山上的儒學垴。北宋慶歷四年,“興國軍學”的匾額高懸門楣,宋元明清五百余功名在此誕生。古樂樓——這棟幸存于兵燹蟻噬的“興國第一樓”,飛檐下曾回蕩著王平將軍幼時的晨讀聲。而今,實驗中學嶄新的電子屏吞沒了百年前儒生題壁的詩句,瑯瑯書聲卻依舊在空氣中震蕩,仿佛一種無形的傳承。這書聲與廢墟里草葉的倔強,竟生出奇異的共鳴。</p> <p class="ql-block"> 暮色更深時,我踱至三眼井社區(qū)?;椟S路燈下,“紅色繡花針”志愿者的袖章暈出暖光,老街坊端著熱氣騰騰的瓷碗擠過來:“嘗嘗新蒸的米粉肉,老一品香方子!”油煙騰起處,彌漫著熟悉的醬香,而墻角那觸目驚心的“拆”字旁,石板縫里鉆出的草葉正隨風輕顫。這草葉與遠處教育城玻璃幕墻反射的朝霞,竟像是同一血脈的不同顯現(xiàn)——新塘茶山的根系深扎十里湖淤土,儒學垴的銀杏黃葉飄進實驗中學作文本,富川街的誠信基因在銅鑼灣電子合約里延續(xù)。 </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推土機轟鳴著碾過南門街最后一片青石板,碎骨聲悶如雷震,舊城區(qū)的改造如火如荼,我在瓦礫堆旁站定,彎腰拾起一塊殘破的青磚,磚體粗糙冰冷,棱角早已被歲月磨圓,表面坑洼不平。磚縫里那幾棵細弱而倔強的青草,在風中搖曳著,透出鮮活的綠意。我久久凝視著這小小生命,竟覺得它們仿佛以柔弱之軀,正舉著整片廢墟的重量。</p> <p class="ql-block"> 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之聲,忽然從旁邊巷子里傳出,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對年輕夫婦抱著襁褓中嬰兒,母親輕撫著嬰兒的臉頰,父親則指著遠處新城的方向——城東新區(qū),無數(shù)高樓的玻璃幕墻正反射著朝日的光芒,明晃晃刺人眼目。這光的洪流仿佛要奔涌而來,決意要淹沒一切陳跡。 </p><p class="ql-block"> 我松開手掌,青磚無聲地落回瓦礫堆中。磚塊沉入塵埃,而手中似還留著那磚的溫度;抬頭處,朝日已升得更高,光芒如金液潑灑在殘墻與吊車之上。這光里,有推土機的鋼影,有三眼井苔衣的殘綠,有五馬坊石雕的裂痕,有儒學垴古樂的余韻,有富川小學孩童的嬉鬧,有米粉肉的蒸汽,有嬰兒清澈的啼哭——它們?nèi)坭T在一起,既灼熱又溫暖。</p> <p class="ql-block"> 新城如竹破土,帶著千年儒學垴的骨血,也帶著廢墟里草葉的柔韌,毀棄的南門街沉入地基,托舉起城東十萬人的腳步;三眼井的苔衣將在濕地公園再造青翠;五馬坊的信義化作“紅色繡花針”的千條絲線,將人心重新織成錦緞。機器的轟鳴聲里,嬰兒的啼哭穿透塵埃,落向遠處拔節(jié)生長的樓群,這世界終究在拆毀處重建,在告別處開始;廢墟之上,總會有舊的回憶落下、新的希望升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