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續(xù)《姥爺?shù)募t線1）倪蘭見他態(tài)度誠懇，眼里的倔強(qiáng)被愧疚取代，便放了心，叮囑了幾句學(xué)習(xí)和生活上的事，便要起身告辭。畢姥爺送她出門，指著院角的水壺架，架子是他用舊木頭自己做的，打磨得很光滑，上面掛著一只嶄新的不銹鋼壺：“新買的不銹鋼壺，印著他最愛的奧特曼，特意挑的藍(lán)色，這小子昨天晚上抱著壺睡的，喜歡得緊?！彼麌@了口氣，語氣里滿是無奈，卻又透著股通透，“家里就我一個老頭子，菜園子、兔子都離不得人，顧不上時時盯著他，教育孩子嘛，就像種我園子里的菜，得讓他自己愿意扎根，愿意吸收養(yǎng)分，才能長得好，硬逼是沒用的，只會適得其反?！?lt;/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畢華的桌肚里果然躺著那只藍(lán)色的水壺，奧特曼的圖案鮮亮奪目，壺身被擦得一塵不染，還帶著淡淡的陽光味，一看就被精心擦拭過。</p><p class="ql-block">下課鈴一響，他拎起水壺就跑，腳步輕快，臉上帶著幾分雀躍，后面跟著幾個男生，一窩蜂似的涌向樓道里的電水箱?！八麄冞@是干啥？”倪蘭拉住旁邊的女生，疑惑地問?！爱吶A說，要比賽誰喝水多，待會兒去廁所，看誰尿得遠(yuǎn)！”女生捂著嘴，眼里滿是新奇地笑道，聲音里透著幾分羨慕。</p><p class="ql-block">倪蘭皺起眉，這事兒不像話，樓道里人多手雜，孩子們跑起來沒輕沒重，萬一磕著碰著，或是被熱水燙著，可不是小事。她盤算著，得再去畢家一趟，好好說說這規(guī)矩，不能讓孩子因為喝水，再出別的意外。</p><p class="ql-block">還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蓋住了大半個院子，透著幾分清涼，驅(qū)散了白日的燥熱。畢姥爺剛從菜園回來，褲腳沾著泥點子，褲腿卷到膝蓋，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腿，上面有幾道被草葉劃開的細(xì)小傷口，手里拎著一把綠油油的青菜，葉子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新鮮得能掐出水來，一看就是剛從園子里摘的。聽倪蘭說完事情的原委，他沒生氣，反倒樂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盛開的菊花：“倪老師，你跟我來瞧瞧，我這兒有個好法子，保證他不跟同學(xué)在樓道瞎鬧?！?lt;/p><p class="ql-block">說著，便領(lǐng)她進(jìn)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不大，卻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瓷磚擦得泛著清冽的光，沒有一點異味，墻角放著一個小小的置物架，上面擺著畢華的毛巾和牙刷，整整齊齊。馬桶前靠門口的位置，用紅粉筆細(xì)細(xì)涂了條紅線，約莫一指寬，線條不算筆直，卻涂得很認(rèn)真，旁邊歪歪扭扭寫著“1.5米”三個大字，筆畫有些稚嫩，還帶著幾分顫抖，一看就是孩子的筆跡，卻透著股認(rèn)真勁兒。</p><p class="ql-block">“打昨兒起，他在家撒尿，就得站在這紅線外頭?！碑吚褷斝χ忉?，語氣里帶著幾分小得意，像個考了好成績的孩子，“我跟他說，男子漢大丈夫，尿得遠(yuǎn)，說明身體壯，喝水喝得足，底氣才足，將來才能像他爸一樣，去外面干大事、建鐵路，給國家做貢獻(xiàn)，讓爸媽為他驕傲?！彼噶酥改菞l紅線，眼里滿是智慧的光芒，“這紅線就是標(biāo)桿，能達(dá)標(biāo)才算真有本事，比在學(xué)校跟同學(xué)瞎比強(qiáng)多了，還安全，不會磕著碰著?！?lt;/p><p class="ql-block">倪蘭怔住了，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意，像是被正午的太陽曬著了，暖烘烘的，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之前的擔(dān)憂也煙消云散。她低頭看著自己手里攥著的“學(xué)生行為規(guī)范”宣傳單，忽然覺得有些發(fā)燙——那些印在紙上的條條框框，寫滿了“禁止”與“不許”，卻從來沒想過，孩子的叛逆背后，藏著的是對“被認(rèn)可”的渴望，而自己之前做的，不過是生硬地沒收、說教，從未真正走進(jìn)這孩子的心里。</p><p class="ql-block">“小孩子嘛，你硬逼著他喝，他偏不，逆反得很，就像我園子里的絲瓜藤，你越想讓它往東邊爬，它越往西邊繞?！碑吚褷敶炅舜晔?，指縫里的泥土掉下來幾粒，落在干凈的瓷磚上，他趕緊彎腰撿起來，扔進(jìn)旁邊的垃圾桶，“換個法子，讓他覺得有意思，有奔頭，倒上趕著喝。老輩人說，男人多喝水，多排尿，能防前列腺的毛病，從小把習(xí)慣養(yǎng)好了，一輩子受益。他姥姥不在了，就我們爺孫倆相依為命，我得把他身體底子打好，將來也好給爸媽一個交代，不讓他們在外頭掛心，干活都不安生?！?lt;/p><p class="ql-block">畢華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臉紅撲撲的，像熟透了的蘋果，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倪老師，我現(xiàn)在能站在紅線外尿準(zhǔn)了，比班里的王啟亮遠(yuǎn)多了！等爸媽回來，我要告訴他們，我長得壯實，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能保護(hù)自己，還能保護(hù)姥爺。”他說著，挺了挺小小的胸膛，眼里滿是自豪，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p><p class="ql-block">倪蘭看著那條細(xì)細(xì)的紅粉筆線，心里暖烘烘的。到了嘴邊的“注意影響”，換成了：“比賽可以，但別在樓道瘋跑，注意安全，也別影響其他同學(xué)，咱把好事辦好，做個既勇敢又懂事的男子漢?！彼鋈幻靼?，自己一直以來追求的“規(guī)范”，或許從來都不是目的，讓孩子在被理解、被認(rèn)可中養(yǎng)成好習(xí)慣，才是教育真正該有的樣子。</p><p class="ql-block">畢姥爺連忙應(yīng)著：“放心吧倪老師，都交代好了。喝水在教室，排尿在廁所，絕不瞎鬧。這孩子懂事，就是爸媽不在身邊，缺了點陪伴，偶爾耍點小性子，跟小貓似的，得順著毛摸，多哄哄，多鼓勵，不能來硬的，硬來只會讓他更犟?！?lt;/p><p class="ql-block">之后的日子里，畢華每天都帶著那只藍(lán)色的水壺，下課就跟幾個男生一起接水，喝得勤快，咕嘟咕嘟的，像是在喝什么瓊漿玉液，臉上滿是滿足。倪蘭路過衛(wèi)生間，常能聽見他們小聲比著：“我今天喝了兩壺！”“我三壺，比你多！”“我還能再喝一壺！”聲音里滿是雀躍，透著股子孩子氣的認(rèn)真，還有一絲難得的開朗。而倪蘭也悄悄改了班級的管理方式，不再一味強(qiáng)調(diào)“禁止”，而是像畢姥爺那樣，給孩子們找些“有奔頭”的小事做，比如“班級飲水打卡”“文明小標(biāo)兵評比”，班里的氛圍，竟比之前融洽了許多。</p><p class="ql-block">日子太平了沒多久，倪蘭接到了一位家長的電話，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和不滿，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抱怨。</p><p class="ql-block">“倪老師，你可得管管那畢華！”電話那頭，班里一個男生的媽媽說道，“他領(lǐng)著我家孩子在操場比賽吐口水，說誰吐得遠(yuǎn)誰厲害，太不衛(wèi)生了，唾沫星子飛得到處都是，別的家長都跟我反映了，你說說這像啥樣子！”</p><p class="ql-block">倪蘭皺起眉，這孩子，怎么總搞這些稀奇古怪的比賽，剛把喝水的事兒理順，又來這么一出。她嘆了口氣，心里有些無奈，卻又帶著幾分心疼，第三次往畢家走去。這一次，她沒有提前準(zhǔn)備好“說教的話術(shù)”，而是想聽聽，畢姥爺又會用什么“土法子”，化解這看似棘手的難題。</p><p class="ql-block">院子里，老槐樹葉落得更厚了，踩上去軟軟的，像鋪了層厚厚的地毯，踩上去陷下去一個小小的坑。畢華坐在小板凳上給兔子梳毛，小兔子溫順地趴在他腿上，閉著眼睛，享受著他的照料，他的動作輕柔，眼里滿是溫柔，不再是那個孤僻冷漠的小男孩。見了倪蘭，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拘謹(jǐn)、慌亂，笑著迎上來，聲音清脆，帶著幾分熱情：“倪老師，你來了？快進(jìn)屋坐，我給你泡茶，這次我不會燙到手了?！?lt;/p><p class="ql-block">進(jìn)屋時，畢姥爺正坐在桌邊擇菜，綠油油的菠菜，一根一根理得整整齊齊，去掉老根黃葉，碼在盤子里，像一座小小的綠山，看著就讓人心里舒服。桌角的相框里，畢華爸媽的笑容依舊燦爛，旁邊又多了一張畢華的照片，照片里他抱著兔子，笑得眉眼彎彎，眼里滿是陽光。</p><p class="ql-block">“倪老師，這小子又闖禍了？”畢姥爺抬頭一笑，眼里透著幾分精明，像是早就料到了，手上擇菜的動作沒停，速度飛快，手指靈活得不像個年邁的老人，“是不是又跟同學(xué)瞎比啥了？我就說他這性子，得時時看著點?！?lt;/p><p class="ql-block">倪蘭把吐口水比賽的事說了，語氣帶著幾分嚴(yán)肅，畢竟這事兒確實不衛(wèi)生，影響也不好，還可能引起其他家長的不滿。她看著畢姥爺從容的樣子，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處理學(xué)生矛盾時，總是先批評教育，再強(qiáng)調(diào)規(guī)則，可往往收效甚微，那些孩子表面順從，暗地里還是會犯同樣的錯。</p><p class="ql-block">畢姥爺聽著，擇完手里的一把菠菜，放在盤子里，又拿起一把，卻沒有立刻開始擇，而是轉(zhuǎn)頭對畢華說：“跟倪老師說說，為啥不能比賽吐口水了？把姥爺跟你講的，好好說說，讓倪老師也放心?！?lt;/p><p class="ql-block">畢華放下手里的梳子，走到倪蘭面前，站得筆直，像個小軍人，一臉認(rèn)真地說：“倪老師，吐口水不好，唾液是寶貝，不能隨便吐。姥爺給我講了個故事，說隨便吐唾沫，就是把自己的寶貝扔了，太傻了，還會讓別人笑話，不是男子漢該做的事?！?lt;/p><p class="ql-block">“哦？什么故事這么管用，能讓你這么快就想通了？”倪蘭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她沒想到，畢姥爺竟然能這么快就說服畢華。</p><p class="ql-block">“從前有幾個賭徒，半夜在破屋里賭錢，賭得昏天黑地，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屋里烏煙瘴氣的，全是煙味和酒味。”畢華眼睛亮起來，小手比劃著，說得繪聲繪色，像是親眼看見了一樣，臉上滿是興奮，“有個大漢，后背癢得厲害，越撓越癢，以為是蚊蟲叮咬，就用手指蘸了點唾沫，不停地在癢處抹，抹了一遍又一遍，覺得舒服多了。天亮了，雞叫了，太陽照進(jìn)屋里，他才看清，后背上爬著條蛇，身子有搟面杖那么粗，鱗片黑乎乎的，腦袋卻跟皮球一樣大，圓滾滾的，看著都嚇人！”他說著，還夸張地瞪大眼睛，做出害怕的樣子，“原來那蛇本來想咬他，結(jié)果被唾沫‘藥’得頭圓水腫，渾身發(fā)麻，動都動不了了，最后被人給逮走了。”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鄭重起來，眼神也嚴(yán)肅了許多，“姥爺說，唾液里有‘精氣’，能殺菌，還能保護(hù)自己，是身體里的寶貝，比金子還珍貴。隨便吐，就是把自己的寶貝扔了，不僅不衛(wèi)生，讓人笑話，還對不起自己的身子。做個講衛(wèi)生的男子漢，爸媽在國外才能放心，不然他們知道了，該牽掛了，干活都不安心，萬一出了危險怎么辦。”</p><p class="ql-block">倪蘭看著他認(rèn)真的模樣，又看了看旁邊含笑的畢姥爺，忽然就明白了。這老人，沒講一句空洞的大道理，沒批評，沒指責(zé)，更沒打罵，就用一個荒誕又有趣的故事，把“講衛(wèi)生”的道理種進(jìn)了孩子心里，還悄悄藏著對孩子父母的牽掛，把“不讓爸媽擔(dān)心”的念頭，深深扎根在畢華心里，這份心思，細(xì)得像繡花，暖得像春日的陽光。而自己之前，總想著用“規(guī)則”約束孩子，卻忘了，孩子的世界里，“有趣”和“被在乎”，遠(yuǎn)比“正確”更有說服力。</p><p class="ql-block">“倪老師，你別擔(dān)心。”畢姥爺接過話頭，語氣篤定，眼里滿是自信，“我跟他說了，唾液是用來潤嗓子、助消化的，是身體的好朋友，不是用來比賽的。要比，就比誰懂的道理多，誰學(xué)習(xí)好，誰待人有禮貌，誰能幫老師和同學(xué)做事，將來考個好學(xué)校，有出息了，能給社會做貢獻(xiàn)，能讓爸媽驕傲，才不讓爸媽失望，才是真本事，才是真正的男子漢?！?lt;/p><p class="ql-block">倪蘭點點頭，心里的火氣全消了，反倒生出幾分佩服。這姥爺，真是個有智慧的人，教育孩子的法子，既管用，又暖心，不像老師那樣講大道理，也不像家長那樣硬約束，而是順著孩子的性子，用孩子能接受的方式，把道理悄悄傳遞下去，比任何說教都有效。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三年的教學(xué)生涯，學(xué)的都是書本上的理論，卻忽略了最本質(zhì)的東西——教育，從來都不是“教”，而是“懂”。</p><p class="ql-block">秋去冬來，老槐樹葉落得干干凈凈，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透著股蕭瑟，寒風(fēng)一吹，枝椏搖晃，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嘆息。期末考試臨近，各科老師都加緊了進(jìn)度，作業(yè)堆成了山，測驗一次接著一次，壓得孩子們喘不過氣。班里的氣氛緊張得像拉滿的弓弦，稍微一點動靜就能斷，幾個孩子開始失眠、哭鬧，上課走神，畢華也出了狀況。</p><p class="ql-block">數(shù)學(xué)測驗剛結(jié)束，班長就急匆匆地跑來說：“倪老師，畢華在教室里哭呢，哭得可傷心了，說自己考砸了，對不起姥爺，也對不起爸媽，還說自己是個沒用的人?！?lt;/p><p class="ql-block">倪蘭趕緊回了教室。畢華趴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渾身發(fā)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把試卷洇濕了一大片，字跡都模糊了，看不清考了多少分。倪蘭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想安慰安慰他，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單薄的肩膀在顫抖，心里一陣心疼。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考砸了，爸媽也是這樣嚴(yán)厲批評，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那種委屈和自卑，時隔多年，依舊清晰。</p><p class="ql-block">他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布滿了紅血絲，滿臉淚痕，鼻子抽得一抽一抽的，聲音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倪老師，我考不好了。姥爺每天那么辛苦照顧我，種菜、喂兔子，還要給我做飯、洗衣服，冬天的水那么涼，他的手都凍裂了，我還考砸了，我太沒用了。爸媽在國外那么累，那么辛苦，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建鐵路，都是為了我，我還考不好，他們知道了肯定會失望的，他們會不會不想我了，會不會不要我了？”</p><p class="ql-block">后來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輕度抑郁。醫(yī)生說，主要是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再加上長期思念父母、缺乏安全感，心里的情緒得不到釋放，多種因素湊在一起，才導(dǎo)致了這樣的情況，建議暫時停課放松心情，多疏導(dǎo)疏導(dǎo)，多陪伴，多鼓勵，不能再給他施加壓力。</p><p class="ql-block">倪蘭坐在醫(yī)生辦公室里，心里滿是愧疚。她想起自己這陣子，為了讓班級成績排名靠前，每天催著孩子們刷題、背書，卻從來沒問過他們累不累，有沒有壓力。畢華的孤獨和敏感，她明明看在眼里，卻只想著“糾正”他的行為，卻沒真正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給他足夠的關(guān)心和陪伴。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班主任，做得太不合格了。（未完，待續(xù)）</p> <p class="ql-block">（第五屆中國書法蘭亭獎佳作獎獲得者／南京著名書法家／王曉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