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正定西門——威遠門,如今是修葺過了的。新磚與舊石,刻意地交錯著,像是給一道深創(chuàng)的疤痕,敷上了一層勻勻的粉末。然而那骨子里的“殘破”,卻是敷不平的。你看那城門洞頂上,蒼黑的、水漬的痕跡,一暈一暈的,是幾百年雨水的筆跡,默默地寫著無字的年譜。陽光從垛口斜劈下來,切出一片明,一片暗;那暗處便格外地幽深,仿佛能吸進光去,也吸進聲音去。我撫著墻,磚面粗礪,有些地方被摩挲得烏亮,有些地方則風化得如酥了的糕餅,一觸便要簌簌地落下些粉末來。這觸感,是活的,是冷的,是無數(shù)個寒暑、無數(shù)場風雨、無數(shù)代體溫,所共同焙出來的一種沉默的語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于是便想,千百年來,這門下,究竟走過些怎樣的人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恍惚里,那幽深的門洞,似乎有了回響。我仿佛聽見雜沓的、分辨不清的腳步聲,從極遙遠處,潮水一般地漫過來。那里面,該有鐵甲相撞的鏗鏘,是戍卒出巡,還是將軍遠征?那生了銹的、疲憊的聲音里,可有一副年輕的、還未見過血的喉嚨,在出發(fā)前,偷偷咽下了一聲哽咽?也該有木輪軋過石道的呻吟,是商隊的車馬,載著江南的綢,塞外的皮,也載著一家老小的生計與指望,搖搖晃晃地,走進蒼茫的暮色里去。那車夫的一聲吆喝,被城門洞一擴,變得空洞而悠長,隨即也被風吹散了。更該有那尋常百姓,提籃的,挑擔的,趕集的,探親的。一個新嫁娘,紅蓋頭下不知是羞是怕,被轎子抬過這門,便是別人家的人了;一個書生,負著簡單的行囊,在這里與白發(fā)的老母揖別,回過頭望一眼城門上的匾額,“秀挹太行”在晨光里,不知是激勵,還是沉重。還有那晚歸的牧童,短笛無腔,信口吹著,慢悠悠地,和著老牛的蹄聲,融入門內(nèi)漸起的、溫暖的炊煙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些人,這些聲音,這些溫度,都到哪里去了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們從這門下走過,像一滴水匯入河流,再被時間的烈日蒸干,了無痕跡。他們的悲喜,他們的期冀,他們匆忙一生里那點小小的得意或巨大的失落,都消散了,仿佛從未存在過。城門是慷慨的,它容所有的人通過;城門又是最無情的,它從不記得任何一個。所謂“茫茫人?!?,這“茫?!倍郑媸且环N大空曠,大寂寞。這西門,看過多少“開始”,又見證多少“結束”?那出征的少年,可有幾個能“威遠”而還,在父老的笑淚里,再穿過這門洞還家?那遠行的商客,是否在某個異鄉(xiāng)的客棧,夢見過這門樓的影子?那新嫁娘的淚,那書生的志,那一切鮮活過的、躍動過的生命,最終,都成了這城墻風化石縫間,一點觸摸不到的、潮濕的涼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然,一陣實實在在的、清脆的笑聲,將我拽了回來。是一對年輕的情侶,舉著手機,在城門洞下自拍。女孩的紗巾是鮮紅的,被風吹得揚起來,像一朵跳動著的、現(xiàn)代的花。他們擺著姿勢,笑著,討論著光影與角度。他們大約是要將這與古城的合影,即刻就散到那更茫茫的、虛擬的“人海”里去。我看著他們,看著那扇他們身后黑洞洞的、厚重的門,心里忽然起了無端的慰藉??赡苁乔榫疤珳剀傲耍乙粫r忘了把他們拍下來,看來我是醉了,醉在了這種濃濃的帶有愛意的氛圍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慰藉是:消失的,或許并未真正消失。那戍卒的體溫,商旅的塵灰,書生的嘆息,百姓的憂樂,乃至那無數(shù)個黃昏與清晨的氣息,是不是都一層層地,沉淀在這磚石的肌理里,化成了這風,這光,這觸摸時掌心的一點微顫?古人不見今時門,此門曾見古時人。我們今日在這里的徘徊與感喟,百年后,又會不會成為這古城記憶里,一縷新的、微溫的塵埃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對年輕人拍完了照,手挽著手,輕快地走進城門里去了。他們的身影,一下子沒入那由明向暗的過渡里,像兩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連漣漪也很快平復。城門依舊沉默地矗立著,披著將晚的天光,威嚴肅穆,又溫柔慈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最后望了一眼“挹秀太行”那四個大字,轉身離去。身后的影子,被斜陽拉得很長,仿佛也要努力地,在那滄桑的磚地上,留下一點極淡、極短暫的痕跡。風聲漸起,拂過垛口,發(fā)出嗚咽般的、悠長的清響,仿佛是一聲從時間深處傳來的、集體的嘆息。</p> <p class="ql-block">我和老李沿著城墻根向南踱著。日頭斜斜地照著,將我們的影子拉得細長,貼在斑駁的小徑上,也跟著緩緩地移動。這一段步道清靜,磚縫里鉆出些不知名的草,在微風里顫著。偶有幾個游人,也是靜靜的,仿佛怕驚擾了這城墻陽光下的淺寐。</p><p class="ql-block">正走著,迎面來了位本地人,微胖隨不說是魁梧但身材板正,穿著件藍布休閑裝,倒背著手,步子不疾不徐的。見我們仰頭端詳城墻,他便停住了,臉上浮起一點溫潤的笑意,像是見到對這老物件感興趣的人,自然地生出一種歡喜。</p><p class="ql-block">“看城墻呢?”他開口,嗓音有些沙,卻是地道的本地口音,調(diào)子緩緩的,像這城墻根下流了許多年的風。</p><p class="ql-block">我們點頭稱是。他臉上笑容舒展開來來:“這城墻,有年頭了,夠人看,也夠人想的?!彼f話時,眼睛看著墻,那目光不像在看一堵死物,倒像在端詳一位老友的容顏。</p><p class="ql-block">他也不等我們多問,便微微側過身,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由北向東,虛虛地畫了一個弧。那手勢很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他指尖流出的不是空氣,而是這方圓二十四里土地濃縮的輪廓。</p><p class="ql-block">“咱們這正定城,”他開了腔,每個字都吐得清晰,落在地上,似乎都有分量,“方方正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囊蛔?。老輩子傳下來的?guī)模,繞城一周,不多不少,二十四華里?!?lt;/p><p class="ql-block">“二十四華里”,這五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不像是報一個數(shù)字,倒像在吟一句定了格的、莊嚴的詩。他略略一頓,眼光掃過我們,像是要確定我們是否掂量出了這“二十四華里”在歲月里的綿長與堅實。接著,他收回手,在身前緩緩張開五指,隨后又慎重地屈起拇指,將剩下的四根手指,一根,一根,穩(wěn)穩(wěn)地豎在我們面前。</p><p class="ql-block">“四面城墻,四個城門?!彼f道,那豎著的四根手指,仿佛不再是手指,而成了四座矗立在時間荒野里的、孤獨而驕傲的碑。他的聲音沉了下去,每個字都像從記憶的深井里舀上來的:</p><p class="ql-block">“東門迎旭,南門長樂,西門威遠,北門永安。”</p><p class="ql-block">他報著這些名字,不是背書,而像在喚一群早已故去、卻風采依舊的老友。每報出一個,他的眼神就飄向那個方向,仿佛能穿透眼前的房屋樹木,看到那座門樓沉默的飛檐。</p><p class="ql-block">“迎旭,那是接太陽的地方,一天里最早亮堂起來的;長樂,是盼著日子長久,和和樂樂;威遠,聽著就硬氣,是守住一方平安的志氣;永安,是念想,念著世道太平,百姓長安。”</p><p class="ql-block">他說著,那只豎著四指的手,輕輕地在空中頓了頓,然后慢慢地、鄭重地收攏,握成了一個松松的拳頭,貼在身前。仿佛將這四個名字,連同它們所承載的所有晨光、和樂、志氣與念想,都小心翼翼地收進了掌心里,捂著了。</p><p class="ql-block">風似乎也停了步,靜靜地聽著。步道上只有他低沉而清晰的話語,一字一句,嵌進古老的磚縫里。我和老李都屏著氣,看著他臉上那種沉浸在往事里的光。他不只是個講解者,他更像一個從舊時光里走來的守望者,站在這里,用最樸素的語言,為幾座城門,也為一段不再回來的歲月,作著注腳。</p><p class="ql-block">他不再多說,只對我們又點了點頭,依舊是那溫潤的笑意,便背著手,沿著步道,慢慢地朝更深處踱去了。藍休閑裝的背影,漸漸融進城墻巨大的、沉默的影子里。</p><p class="ql-block">我和老李在原地又站了好一會兒?;仡^再看那城墻,忽然覺得不一樣了。那不再僅僅是一堵用土與磚壘成的、冰冷高大的障礙。它仿佛有了溫度,有了呼吸。我好像看見,在“迎旭”的晨光里,農(nóng)人推開了吱呀的城門;在“長樂”的晚照中,商旅撣去了仆仆的風塵;在“威遠”的肅穆下,兵士握緊了手中的長槍;而在“永安”的月色里,母親哄睡了懷中的嬰孩。</p><p class="ql-block">二十四華里的懷抱,四個名字的守望。千百年的日子,就這么不慌不忙地,從這四道門里,流過去了。</p> <p class="ql-block">游王士珍故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定的街巷是平的,舒舒展展,沒有許多曲折??梢蛔哌M王士珍故居的那條胡同,風似乎就靜了,光也沉了下來。那兩扇黑漆的門,并不如何氣派,只靜靜地開著,像一本未合上、蒙了塵的線裝書。門楣上似乎曾有過匾額,如今只留下一點淡淡的、長方形的影子,仿佛是舊主人卸任時摘去了印章,空落落的,倒顯出另一種鄭重來。如今門楣是“王士珍舊居”幾個大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跨過那不太高的木門檻,心里先是一暗,繼而便是一靜。外頭市聲的尾梢,像被那門檻齊齊地斬斷了,一絲也漏不進來。院子是北方規(guī)整的四合模樣,青磚墁地,縫里擠出些茸茸的、倔強的綠。房子是舊了,朱漆的柱子褪成了暗赭色,像老人手背的皮膚,沉著溫潤的光;窗欞上的雕花,精細還在,只是那棱角被風雨摩挲得渾圓了,有些地方木紋綻開,像歲月綻出的一朵沉默的花。我仰頭看那屋頂,灰瓦一壟一壟的,魚鱗般排過去,瓦縫間長著幾莖枯草,在微風里簌簌地抖,瘦棱棱的,指著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便是那位號稱“北洋之龍”的人物,晚年蟄伏的所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立在這空落落的院子里,竟有些恍惚。這里太靜,也太“小”了。小得容不下金戈鐵馬的想象,靜得聽不見縱橫捭闔的回聲。那曾在清末民初翻云覆雨的歷史風云,那左右一時政局的神秘手腕,那“龍”“虎”“狗”并稱的煊赫聲名,仿佛都被這四方的天井濾過,沉淀下來,只剩下這實實在在的、帶著木料腐朽氣味的安寧。我忽然想,當年那些揣著密電、神色匆匆的訪客,那些決定了許多人命運的秘密談話,或許就在我此刻站立的地方,在那株老海棠樹下,低聲地進行著罷。而如今,樹猶在,人已杳,連空氣里也嗅不出一絲緊張與機鋒,只有陽光,將花格的窗影,平平地印在地上,緩慢地移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進正房。屋里光線幽昧,陳設也簡單,一桌,一幾,兩把椅子,都浮著一層薄薄的、安靜的灰塵。墻上似乎有過字畫,如今也只留下些黯淡的方痕。這屋子,似乎刻意要抹去“主人”的痕跡,好讓來者憑空的想象??晌移谶@空洞里,覺出一點“人”的溫熱來。那該是一個老人,在一切激蕩之后,必有的心境罷。外頭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喧囂;而這里,一壺茶,一本書,或許就是整個黃昏。那些曾握過重權、執(zhí)過牛耳的手,最終撫摩的,不過是自家冰涼光滑的椅背;那些曾聽慣了軍報與諫議的耳朵,最終等待的,或許只是傍晚歸巢的雀噪聲。權力是洪流,而這院子,是他為自己筑起的一道小小的、安歇的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退出來,又走到院子里。陽光西斜了些,將西廂房的一片屋頂,照得暖融融的,另一面卻沉在幽藍的陰影里。這明與暗的界限,在青磚地上劃得筆直,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時間的界河。我便是這岸上的人,望著對岸那不可觸摸的過往。晚風起了,穿堂而過,拂在臉上,是涼的。那風穿過空寂的房舍,穿過無聲的游廊,發(fā)出一種極低、極幽咽的聲響,像是嘆息,又像是一聲漫長而又滿足的呼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終于要走了。再次跨出那黑漆的大門時,身后的世界,便又重重地合上了。回過頭,只見那舊檐靜靜地挑在漸濃的暮色里,襯著一角靛藍的天。巷子那頭,市聲隱隱地浮起來,是另一個鮮活的人間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忽然覺得,這故居最動人處,或許不是它曾擁有的顯赫,而是它最終選擇的岑寂。那是一種巨大的、主動的沉默。將一生驚濤駭浪的生涯,收斂成這樣一方小小的、安穩(wěn)的院落;讓那些足以在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章節(jié),在時光里靜靜地褪成粉壁上的一片淡影。這不是消亡,這是一種沉潛,是“龍”歸藏于淵。那檐角的枯草,歲歲枯榮,便是他留給這擾攘人間,一句無言的、綠色的批注了。</p> <p class="ql-block">最后我和老李來到了臨濟寺拍了幾張照片。雖然來過幾次,怎么也拍不出想象中的效果,隨不隨人愿,但還是硬著頭皮選了幾張,瞎玩唄,湊合著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