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六年前,我家曾養(yǎng)過一條金毛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大女兒出嫁后,她和女婿特意買來送給我們的。初來乍到時,酸奶才四個多月大,身形如小羊羔般嬌憨。它渾身披著金黃色的長毛,跑動時,每一根毛發(fā)都泛著細(xì)碎的光,摸上去又軟又暖。它胖乎乎的,四條小腿粗壯如搟面杖,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帶著幼犬特有的笨拙。一雙烏黑發(fā)亮的大眼睛總是忽閃著好奇,像兩丸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清澈透亮。那對耷拉著的大耳朵,摸上去薄而柔軟,顯得格外溫順。最惹人愛的是那條尾巴,粗長蓬松如雞毛撣子,奔跑時左右搖曳,劃出一道道歡快的弧度,靈動極了。因它獨愛酸奶,每每見到便歡喜得尾巴搖成風(fēng)車,女兒女婿便賜了它這個雅致的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許,女兒是考慮到我常年在外執(zhí)教,愛人又終日忙碌于田間,才為我們請來這位“守院神”?又或許,是她出嫁后唯恐我們孤單,特意送來這溫暖的“天使”?無論如何,酸奶的到來,確實為我們寂靜的院落與規(guī)律的生活,平添了許多鮮活的意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酸奶性情溫良,仿佛天生不懂何為戒備。無論是主人還是偶然來訪的陌路人撫弄它,它從不吠咬,只是微微側(cè)低著頭,將下巴輕輕擱在人的手心或膝頭,眼簾半闔,靜靜享受那份親昵。只要你手里攥著物件,哪怕只是一小節(jié)枯枝,它便會立刻會意,乖巧地坐定,伸長粉紅的舌頭,目光緊緊追隨著你的手,靜候指令。一旦你將東西拋出,無論滾多遠(yuǎn),落在門前的枸杞叢還是墻角,它總能像一道金色的閃電般竄出,準(zhǔn)確叼回,輕輕放在你腳邊,再仰起頭,眼睛里亮晶晶的,滿是期待表揚的神氣。它也有膽怯的時候,每逢年節(jié),遠(yuǎn)近的鞭炮聲噼啪炸響,總能嚇得它渾身一顫,耳朵倏地貼向腦后,倉皇掉頭逃回窩里,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瑟瑟發(fā)抖的屁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它雖溫順,卻不失生靈的活潑與熱情。有時興致來了,它會毫無征兆地突然啟動,如離弦之箭般在院子里飛奔,四爪騰空高高躍起,落下時蹬得泥土輕濺。那毛茸茸的大尾巴搖動得呼呼生風(fēng),像一面飽滿的旗幟。它能不知疲倦地繞著院子一口氣跑上二十多圈,帶起的氣流卷動地上的落葉。夏日傍晚,坐在它身旁竟能感到陣陣涼風(fēng),那尾巴扇起的風(fēng),一陣接一陣,仿佛真能把身前那片水泥地面掃得一塵不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令人稱奇的是,酸奶小時候竟還無師自通,會捉老鼠。它屏息凝神,伏低前半身,目光如炬地盯著墻角動靜,繼而猛撲過去,動作快得只見一道金影。每次得手,它都顯得頗為得意,必先叼著那已無生氣的獵物,顛顛地跑到我們面前,放下,用鼻子往前推一推,烏溜溜的眼睛望著我們,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炫耀般的嗚嚕聲。待我們看過了,它才心滿意足地銜起,尋個僻靜的角落,背對著我們,獨自享用這難得的“野味”。為此,愛人常笑言:咱家酸奶,比隔壁那只大花貓還“貓”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它也有安靜甚至脆弱的時候。記得某個深秋的黃昏,我放學(xué)歸家,院中異樣地寂靜。喚了幾聲,才見酸奶從窩里無精打采地鉆出,步履遲滯。它渾身的毛發(fā)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顯得有些蓬亂戧雜,那條總是高高揚起的尾巴,此刻無力地耷拉在身后,掃著地面。無論我如何柔聲喚它,它都愛答不理,只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兩聲含糊的、帶著鼻音的回應(yīng)。片刻后,它慢吞吞踱回窩里,將腦袋埋在前爪間,重重打了個噴嚏,隨即身體一陣抽搐,吐了一地穢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和愛人頓時慌了手腳,急忙請來村里的獸醫(yī)。夕陽的余光斜照進院子,醫(yī)生讓我們抱住酸奶,它溫順地倚在我懷里,一動不動。醫(yī)生翻開它的眼皮,又仔細(xì)檢查了它的鼻頭與臀部,最終斷定是“翻腸病”,也就是嚴(yán)重的腸胃炎,非打針不可。可鄉(xiāng)間獸醫(yī)站的藥柜空了,需得去三十里外的縣城購買。妻子當(dāng)機立斷,胡亂塞了幾口冷飯,立刻趁著月色未濃,乘車趕往縣城。買回藥已是深夜,打針時,酸奶出奇地乖順,它似乎明白這是在救它,只是將腦袋深深埋進我的臂彎,任由那冰涼的長針扎入皮下,竟一聲未吭,只是身體微微顫抖,等我松開手,才看見它眼眶里早已噙滿了亮晶晶的、委屈的淚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去學(xué)校時,酸奶已是一蹦一跳地迎上前來,尾巴搖得歡實,用濕潤的鼻子輕輕拱我的手,仿佛在說:“我好啦,謝謝你們?!蔽倚老驳囟紫?,一遍遍撫摸著它重新變得光滑的背毛,夸贊它的堅強,它竟也像是聽懂了,抬起頭,朝我清晰地、帶著點自豪地輕吠了一聲:“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酸奶漸漸長大,身形變得矯健而挺拔。我每日早出晚歸去教書,妻子后來也去了城里,照料坐月子的大女兒,偌大的家中,常常只剩酸奶獨守空院。從此,每天清晨,我推著自行車出門,它總會準(zhǔn)時扒在大門的鐵柵欄上,鼻子從欄桿縫隙里伸出,濕漉漉的,目送我沿著村路遠(yuǎn)去,直到拐彎不見;而傍晚,當(dāng)我騎著車,身影剛從路盡頭浮現(xiàn),它便仿佛有心靈感應(yīng)般,早早守候在那里,翹首以盼,一見我便開始用力搖尾,爪子將鐵門扒得嘩嘩作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記得一個初夏的傍晚,放學(xué)時分,天公驟變,烏云翻墨,驟降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得地面起煙,我穿著雨披奮力蹬車,路上還在暗忖:酸奶生性膽小,最懼雷雨,今日恐怕不會在柵欄后等我了??绍噭傊灵T口,雨幕朦朧中,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依舊牢牢守在那里,渾身毛發(fā)被雨水徹底淋透,緊緊貼在身上,顯得瘦骨伶仃,活像一只狼狽又執(zhí)拗的落湯雞。一見到我,它便不顧一切地立起身,兩只前爪搭上柵欄,不住地歡叫,聲音穿透雨聲,仿佛在急切地訴說等待的漫長與委屈。我心里狠狠一酸,也顧不得車,立刻奔過去打開門,將它那濕冷發(fā)抖的身子緊緊摟入懷中,它的舌頭立刻熱切地舔上我的臉頰,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它的唾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更讓我驚喜并感動的,是酸奶的聰慧與記性。我每日放學(xué),常順便帶回學(xué)生食堂傾倒的剩飯。學(xué)?;锸澈唵?,但每逢周五,必有一頓土豆燉肉,雖肉少菜多,卻是改善。我便特意為酸奶捎回些學(xué)生啃得干干凈凈的肉骨頭,用舊報紙包好。酸奶記性極好,平日接我,只是興奮搖尾,從不聒噪,唯獨每逢周五,它必遠(yuǎn)遠(yuǎn)聽見我的車鈴聲,就早早扒在柵欄上,一看見我的身影,便不顧一切地大聲、有節(jié)奏地叫喚起來:“汪汪!汪汪汪!”仿佛在熱烈地提醒我:“今天是周五!別忘了我的骨頭!”待我進門,放下車,笑著把那一小包骨頭倒入它專用的搪瓷碗中,它便一頭扎進去,狼吞虎咽起來,啃得咯嘣作響,嘴里還滿足地哼哼著,尾巴梢快活地打著旋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好景不長。2020年農(nóng)歷正月,“新冠”疫情如嚴(yán)冬的陰霾般肆虐人間。那是整個國家的艱難時刻,亦成了酸奶生命里渡不過的劫難。那年正月,天氣格外酷寒,北風(fēng)終日嗚咽。酸奶終究沒能扛過去——它病倒了。起初,它尚能勉強支撐著出門,在院角草草解手,回來還能喝幾口它最愛吃的、我們溫好的酸奶;后來,便一日日委頓,徹底縮在它那鋪著舊棉褥的窩里,再不肯出來,只是睜著那雙變得有些渾濁的眼睛,靜靜望著我們。彼時封村封路,我們焦慮萬分,卻無法請醫(yī)買藥,只能相對干著急。無奈之下,翻出家中常備的藥,估摸著喂它些感冒藥和消炎藥,碾碎了混在水里;見它在單薄的窩里瑟瑟發(fā)抖,又急忙翻出舊電褥子,給它鋪上,插上電。酸奶懂事得讓人心疼,每當(dāng)我們蹲在窩邊,試圖喂它點水,或者摸摸它的頭時,它總會用盡力氣,稍稍抬起頭,朝我們極其虛弱地、幾乎聽不見地哼哼幾聲,仿佛在安慰我們:別太擔(dān)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酸奶病重的第十天,那是個陰沉的清晨,寒風(fēng)刺骨。它忽然用前腿撐起身體,顫巍巍地、跌跌撞撞地走出它棲身多日的窩棚,踉蹌著來到緊閉的大門前,用兩只瘦得只剩骨頭的前爪,一下,又一下,拼命地?fù)现涞蔫F柵欄。病魔已將它折磨得形銷骨立,昔日豐腴的身軀如今瘦得嶙峋,能清晰看見肋骨的形狀,渾身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唯獨那毛茸茸的腦袋,因身軀的消瘦而顯得格外碩大沉重。我看著它用盡全力撓門的模樣,心疼如絞,卻又因它竟能自己走出窩棚,而生出一絲虛妄的希冀,以為它終于熬過來了,想出門透透氣,走走。于是,我懷著這絲希望,趕忙上前,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誰知,門開之后,它并沒有在門口停留,甚至沒有回頭看我。它只是搖搖晃晃地、異常決絕地邁出了大門門檻,掙扎著,一步一步,挪向門前不遠(yuǎn)處那片枸杞樹叢。那片枸杞樹在寒冬里枝椏虬結(jié),掛著許許多多零星的、干癟的紅果子,在灰白的天色下像凝固的血點。它走到樹從下,停了片刻,隨后,極其費力地、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朝我站立的方向,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嘶啞的、用盡全部氣力的低吼,聲音干澀得像裂開的木頭。然后,它便迅速而決然地,鉆進了茂密的枸杞樹叢深處,身影一閃,再也不見蹤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心中猛地一空,急忙追過去,在枸杞樹下及周圍,撥開枯枝,一遍遍呼喚它的名字,尋了許久,杳無蹤跡。只有寒風(fēng)穿過枝椏,發(fā)出嗚嗚的哀鳴。后來不甘心,甚至取來孩子的望遠(yuǎn)鏡,站在高處,向四周的田野、溝渠、荒坡搜尋,依然一無所獲……只有那片枸杞樹叢,在風(fēng)里沉默地晃動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來,當(dāng)我終于不得不接受它已離去的事實時,我想:既然它最終選擇了這樣消失,不愿讓我們找到它的身軀,或許,它早已在冥冥中,為自己選好了潔凈的歸處。它來自塵土,也歸于塵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無論如何,我的酸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愿給主人添一絲麻煩,不愿讓我們目睹它最終的狼狽與不堪。也許它真是上天派來守護我們一段時光的天使,任務(wù)完成,便靜靜收回。它來了,用它毫無保留的陪伴、忠誠與憨傻的趣事,溫暖了我們一千多個日子;而后,在一個寒冷的清晨,它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走向一片樹叢,悄然離去,將所有的哀傷與懷念,干干凈凈地留給了我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花開花落,花還會再開。門前的枸杞樹叢年復(fù)一年地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仿佛在替酸奶,繼續(xù)守望著這個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是酸奶,你還會在不久的將來,以另一種模樣,回到我們身邊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那段與你共度的、最好的時光。那時光里有你奔跑帶起的風(fēng),有你等待時望眼欲穿的身影,有你溫暖柔軟的皮毛觸感,有你哼哼唧唧的滿足,也有你最后那一聲沙啞的、沉重的告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別了,酸奶……</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賈亮,男,60歲,中共黨員,大專畢業(yè),包頭市土右旗明沙淖中心校語文教師,副高級教師,土右旗教學(xué)能手;喜歡寫作,多年悉心創(chuàng)作,筆耕不輟,文學(xué)作品在《教師報》、《鹿鳴》、《實踐·黨的教育》、《包頭日報·花雨》、《包頭晚報·文藝副刊》、《內(nèi)蒙古小作家》、《敕勒川時訊》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的有300多篇;小品劇本多次獲得內(nèi)蒙古宣傳部獎?,F(xiàn)在共創(chuàng)作了600多篇教學(xué)論文,1300多篇文學(xué)作品等,新聞稿件1000多篇。其中論文發(fā)表、獲獎的有80多篇。在學(xué)校創(chuàng)建了“星星文學(xué)社團”,常年義務(wù)組織學(xué)生寫作、投稿,學(xué)生的作品在《內(nèi)蒙古小作家》、《北方少年報》、《未來作家》、《天下語文》、《全國優(yōu)秀作文選》和“網(wǎng)絡(luò)平臺”等上發(fā)表的有上千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