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被我們貼近了億萬斯年的泥土，依舊潤澤蓊郁。夜里像是下過暴雨，灌木叢已經(jīng)從昏迷與萎靡中蘇醒。隨處可見裸露的紅壤，如人類從未愈合的創(chuàng)傷。河流的高潮已經(jīng)消退，而無論怎樣不堪，兩岸的青山和稻田，還是給了我恁多的寧靜與善的沉思。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時候我在山脈之間佇看云、樹和阡陌變奏的不同風景。樹木的翠色在褪去。眾山清晰的鋸齒狀輪廓，有一種微溫的冷漠。躲藏起來的陽光，或者消失了的陽光，在起伏的山谷，絕不是重復和置換，而是相逢。如同一支音樂、一個作曲家和一個演奏家，之間以本原的自然元素相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晨風吹拂的時候，狗尾巴草隨風搖曳，讓人聯(lián)想到村女背后甩來甩去的黑辮子，還有行走起來多姿的腰身。狗尾巴草搖曳的美里，是青色的純凈，尤其在雨后的清晨，沾著露水，潤滋滋的。如果我們的感官與理性后面還有荒蕪，那荒蕪也是青色的、純凈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穿行在村子里，我感覺有一種嗟羨。柵欄里摘菜的白發(fā)老太，火爐邊煨酒的垂髯翁伯，木窗下喂奶的少婦，路上玩泥巴的男孩，他們望我一眼，接著做自己的事，寧靜依舊完整，沒有打一點褶。</p> <p class="ql-block"> 山里的生活，時間不是鐘點，而是日影。季候不是日歷，而是肌膚對冷暖干濕的感覺，是眼睛對山脈天空顏色的分辨。一個山里人在山里活一輩子，像是一天，又像是千年。變總是要刻錄時間的裂痕，而不變則是一個凝固而完滿的態(tà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昨天見到一位村婦。距離上次見面的時間已有四五年了。現(xiàn)在，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身體和心理上都不一樣了。生養(yǎng)兩個小孩顯然使她蒼老。她的臉看來有疲憊之色，眼角也生出細紋，但心理上卻變得十分堅強，像一個必須供給和保護的母親。我感覺到她里面有什么東西硬如鐵石。也許每個母親都有這種品質(zhì)，這種“硬”不同于男人的硬。男人硬在表面，女人硬在里面，盡管外表上顯得柔弱。也許這種品質(zhì)來自于為別人而活，尤其當那“別人”是你的血肉。由理性導出的仁善之心是否能給人同樣的強度？似乎凡出自理性思考的善和出自本能的愛一比，便蒼白失色。我發(fā)現(xiàn)這種來自身為母親的特殊力量強大到足以創(chuàng)造，也必須忍受絕頂?shù)耐纯嗳W習放手。這不是容易的事。做母親同時是在天堂，也在地獄，沒有思考可言，只有本能。如果說，凡是出于自然的便是美，身為母親這件事是美的，正如自然。</p> <p class="ql-block"> 我獨自從村里出來，爬到山頂。山頂不是山峰，僅僅是一個山埡。山埡有一排古建筑，不像是廟宇，有牌坊，像祠堂。我鉆進去，又鉆出來。祠堂里落滿塵埃，空氣中也滿是塵埃的味道。在布滿陰影的塵埃里，我分明看見逝去的時間，一種空寂。在這樣的空寂置身久了，馬上會感覺到自己的速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最精妙的東西都在懶散和倦慵里。黃昏山谷中的霧氣，早晨潮濕且略帶寒意的溪流聲，高高山頂上開過的杜鵑花……琴鍵起伏的節(jié)奏，盡量去與木頭生長時的年輪合拍。而間或的鳥叫，簡直是對感覺中壓根兒不存在的時間的叼啄。那些被灌木遮住的紫紅黃白的碎花，以一種只有內(nèi)心才有的品質(zhì)，悄然呈現(xiàn)出讓人難以察覺的美艷。</p> <p class="ql-block"> 同樣在山村，同樣面對作物的蓊郁，感覺到的卻是一種超脫現(xiàn)實與感官的詩性。傍晚和早晨去到村外的溪邊或草地上，溪流帶動的風吹在臉上是冰涼的，視野里的浪花是灰白的?？匆娐飞蠔艡诶锏氖w苗蕎花和嚇鳥的稻草人，總會產(chǎn)生－種極想近到跟前去的沖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秋天的水波是明的，特別的明耀，就像是稚子之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陽光午后，一段優(yōu)美閑雅的慢板。即使有暗礁露出來，也不是什么問題。湍急在這里被克制。</p> <p class="ql-block"> 黃昏的天空出現(xiàn)了幾顆閃爍的星子。越來越暗淡的暮色下，依稀聽到有人舀水和倒水的聲音。水聲濺響，仿佛花的葉子也跟著在微微顫動。接下來，我見著了鄰院女孩從外面回家的全過程——她將采摘的鮮蔬洗凈，然后放進竹籃里，提回家。她從我們的身邊走過去，低著頭。而剛從菜園里摘下的鮮蔬，在她的身后飄出芳香的風兒。很快，晦暗的暮色吞沒了道路，吞沒了女孩。那一刻，空氣仿佛停滯不動，天空中的星星越來越多起來。我仿佛聽到了大地的心跳，抑或我自己的心跳?；秀敝?，我的心跳已然和大地連為一體。</p> <p class="ql-block"> 來的路都很平坦，返回怎么就變成了陡峭的石梯呢？好在古人都是大腳仙，腳窩個個都開鑿得很闊綽，走起來雖然有些吃力，但還算安穩(wě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茬接一茬的雨，舉了傘在河邊走。河里是暴漲的湍流，渾濁發(fā)黑。雨時大時小，夜幕混了山霧河霧。天氣驟然涼了下來，肌膚處于一種干爽、收縮狀態(tài)，雙目清明，整個人好比雨后飄泊著水霧的青山，比平常顯瘦，比平常潤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昨夜睡得晚。夜半又聽雨，響動很大，是大自然不多的一種陣勢，身心都有強烈的感應。而睡意朦朧中，又依稀感到一些細微的恐懼。雨像是沒有空隙，雨聲也像是沒有空隙。這樣的夜晚，會感覺宇宙變得很小，只是一片湖面或海面?？謶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很喜歡雨的，尤其喜歡大雨。人沒有激情，能感覺天地的激情也是很幸福的，附帶著刺激。</p> <p class="ql-block"> 早晨的陽光像金線一樣織滿整個天空，照在山頭、林樹以及河谷上。那是－種只有在露珠上閃爍的光芒。人的身體輕若飄絮，似乎一不留神，就會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走。彎曲的山道上，早已踩出一條條濕濕的新鮮的腳印。天地間，悄寂無聲，就像時間突然靜止在一瞬間。什么都沒有了，我們、陽光、清晨的一切，彼此融合為一片模糊的渾沌中。這種寧靜，我相信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還會震懾著我的靈魂。在愣怔的那一刻，我被一種永恒的寧靜擊中，靈魂和肉體都像沙子一樣散為一灘，著了魔似的失去思維，頭腦里空白一片，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唯有藍藍的天空、白云和那些搖曳著的景物。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寧靜，只有寧靜，讓我越來越感覺回歸誕生的那一刻。或許只有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才可能找到這個答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