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57, 181, 74);">在秦嶺腳下謀生</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時想想，在這里做一頭驢，大約也是好的。只要不在齒歲正青時被結果了性命，平日里不過拉拉板車，嚼嚼坡邊的草。興致來了，便仰起脖頸，“昂——昂——”地吼上兩嗓子，聲音在山谷間蕩幾個來回，最后散進風里。大多時候，只是垂著眼，靜默地立著，懷著一顆簡單透亮的驢心，思量思量眼前的事，和唇邊將嚼未嚼的那一口草?？铣鲂┝?，一生便挨不了幾回鞭子。如今鐵?！巴煌弧钡亻_進了田地，驢的活計越發(fā)稀少了，整日不過是沿著土路、繞著村巷，悠悠地踱，灰撲撲的皮毛裹著一身閑散。快活時，與相熟的耳鬢廝磨一番，蹭蹭癢處。太清閑了，對驢來說未必是福。好在驢不想這些，日頭升起來便睜眼，落下去便歇息——這話原是說人的，放在驢身上，倒顯出十二分的貼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做一只小蟲呢，在戍嶺的春花秋草間，把自己那點短促的歡愉，無憂無慮地蹦跶盡了便罷。羽翼擦過草葉的窸窣，便是它一生的弦歌。雖只見過悠悠歲月里某一茬麥子的青黃，見過某一場雨的來去，也算不得什么遺憾。山里的光陰，許多本是相似的，麥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變的，不過是田埂上那個看莊稼的人，鬢角又添了一縷霜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做一條狗，又會怎樣？總在門檻邊趴著，耳朵卻豎得尖尖的，聽著遠近的動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或者，就做一棵樹吧。長在村口或是屋后，都使得。只要不開那些招搖的、媚人的花，不必生得太過筆直挺拔、惹人注目，便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躲過斧斤。一年一年，只是靜靜地站著，把根往泥土深處悄悄探去。葉子黃了，便旋著、舞著落下來，輕輕覆在根上，一層又一層，年深月久，仿佛把自己也溫柔地埋進了這由光陰與自身織就的眠床里。這般活法，與這般死法，看去竟都成了一種圓融的、寂靜的風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此看來，在這秦嶺的褶皺里做一個人，實在是件極尋常的事。不必因頂了張人的面皮，便自覺高人一等；也不必替檐下蜷著的狗畜，生出無謂的哀憐。在這小小的山村里，每個人都是旁人飯后煙鍋邊的一點談資，每個人又終將隱入默默的風塵，像一粒土歸于土。牲口何嘗不是如此？就這般巴掌大的天地，抬頭不見低頭見，誰又能真不認識誰呢？人與畜，畜與人，早被日子搓揉在一起，有著掰扯不清的瓜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怎敢斷定，村頭張家那只看門的黃狗，認不得你李四？它只是叫不出你的名諱罷了——它那高低起伏、帶著山里腔調(diào)的吠聲里，或許有一句拖長的尾音，正是沖著你來的呢，可惜你聽不懂。你何嘗又費過心，要去讀懂一頭驢子眼中那片沉靜的灰褐？路上遇見，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赡求H卻記得分明。那年它餓得慌了，在你家地頭偷啃了兩口苜蓿，被你提著鐵锨追上來，結實實地揍了一下。好狠的一下！疼倒罷了，卻讓它這頭頂愛體面的驢，日后想起，總覺死后都難留下一張周正光鮮的好皮。這些年來，它拉著磨盤轉圈時，低頭嚼著夜草時，怕是一直在心底某個角落，尋思著何時也還你一個不輕不重的響蹄。還有泥塘里快活打滾的那兩口花豬，哼哼唧唧，叨嘮了一上午，你如何敢斷定，它們那沾著泥漿的嘴，不是在掰扯你家的柴米油鹽、長短是非？豬圈矮墻，挨著人睡的窗根，夜夜鼾聲相聞，你家的事，有什么動靜能瞞過它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對于腳下這片被山巒環(huán)抱的土地，你其實不比一只停在半空、緩緩盤旋的老鷹看得更全。它眼里是阡陌縱橫的棋局，是屋舍星羅的斑點。你也未必比一匹走了十幾年山路的老馬，更認得那些隱在草叢里、岔向坡上坡下的蹊徑。人與牲畜，在這煙火里相伴了祖祖輩輩，竟始終沒能尋到一種共通的話語，能坐下來，對著豆大的燈花，好好敘談一回。想來牲口肚里，該憋著許多潮濕的、溫熱的話，想要說給人聽。尤其是人與人之間，那些面上帶笑、底下使絆的糾纏，牲口立在槽邊，默默地嚼著草料，或許看得比坐在堂屋里的人，還要清明透徹。而人呢，除了揚鞭時一聲斷喝“畜生，聽話”，除了驅(qū)使時幾句簡短的吆喝，大抵是不愿，或許也是不能，與它們多費半句口舌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這樣，人與畜，共居于這山坳的寂靜里。嬰孩落地的啼哭沖出木門，時常伴著鄰圈新添的牛犢或羊羔細弱的哼唧，此起彼伏，像山嵐約定的歌謠。日頭西斜，沉到山脊后面時，荷鋤歸家的人，與馱著柴禾、引著崽兒的牲口，在蜿蜒如腸的土道上，常?；熳饕粓F移動的、疲憊而溫暖的影子。揚起的塵土裹著汗味、草腥與畜糞的氣息，分不清彼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走路時帶起的、干燥的黃土，落在牲口被夕陽鍍了層金邊的皮毛上，不久又被尾巴掃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牲口蹄子起落間，踢踏起的細碎煙塵，撲在人汗涔涔的、古銅色的脊背上，和打了補丁的衫子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住的也差不多。一樣的黃土夯墻，茅草苦頂，風雨來時，一樣地漏。人的屋舍與牲口的棚子，墻貼著墻，窗望著窗，共用著一堵墻的體溫。人忙昏了頭，有時會一腳踏進牛棚，對著空槽愣半晌；牲口偶爾也犯迷糊，嚼著嚼著草，便晃蕩著碩大的身軀，闖進人家虛掩的堂屋，在驚恐的雞飛狗跳中，留下一地蹄印與草屑?？雌饋?，竟像是打了多年交道、熟稔到不必客套的遠親近鄰。可細究起來，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日子久了，晨昏相見，彼此的氣息都滲透到對方的生命里，恍惚間，竟覺得眼前這喘著氣的活物，也該算作能懂些冷暖的同類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看，你的腰背里，總憋著一股使不完的、牛一般的韌勁與沉默。你走路的姿態(tài)，活像一頭剛從坡地勞作歸來的犍牛，步幅跨得開，身子隨著步子，微微地、有節(jié)奏地晃著，仿佛還負著無形的軛。你的喉嚨里，會不自覺地迸出趕雞、攆狗、吆喝牲口似的、粗糲而短促的聲響，那是長年與它們對話養(yǎng)成的腔調(diào)。旁人喚你“老狗”或“瘦狗”，是因著你那精干、警覺、總像在搜尋什么的神氣，確乎不像一匹疲憊的瘦馬，也不像一頭麻木的乏騾。多少年了，你便憑著這半是牲口般的、沉默而持久的力氣，一鋤一鎬，經(jīng)營著你的土地、你的日子，和你那談不上愛情、卻早已長成親情的婚姻。你的女人呢，如今腰身已像磨盤般粗壯，面龐被山風刻滿了細密的紋路，像一只羽翼不再光鮮、嗓音也沙啞了的老雀，卻依然習慣性地，在炊煙升起時，偎在灶膛前，等著你歸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多年前一個冬日的黃昏，天色晦暗得早，你從山外回來，心里揣著件憋悶的事。莫名地，你感到有一匹馬，在牲口棚最深的陰影里注視著你。你回頭，只看見一片朦朧的黑暗，和幾點反光的幽亮。你心里忽然有些發(fā)毛，有些慌。它做了一輩子牲口，拉車，馱貨，挨鞭子，默默地生，是否也會在某一個這樣的時刻，感到倦了，竟也開始揣摩起它終日侍奉的人，那皺緊的眉頭里藏著的心事？那一刻，你的孤寂與無援，你那無法言說、也不必言說的重負，分明是被那匹更沉默的馬，用它濕潤的、深邃的黑眼睛，靜靜地看了去，吞了下去。而圍坐在火塘邊的鄉(xiāng)鄰，你的妻兒，卻總當你是快活的，像一只不知寒暑的夏蟲，像一頭樂天知命的驢，或是一頭只要槽里有食便滿足的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時夜半醒來，聽著窗外細密的蟲聲與遠處隱約的牛哞，會無端地想：這些環(huán)繞著人的、形態(tài)各異的生靈，或許本就是從人的魂魄里，悄悄溜出來的碎片。它們并未走遠，就在這咫尺的方圓里，與人一同呼吸著山間的朝霧與夜露，好讓人從它們馴順的或野性的眼眸里，從它們勞作的姿態(tài)或休憩的安然里，恍惚瞧見自己某一時的模樣，某一分的性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在人的魂靈深處，那幽暗如古井的所在，還囚著一大群駭人的、從未真正馴服的巨獸呢。有蟄伏的龍，有假寐的虎，有躁動不安的鷹隼。它們不似看家的狗，從未能咬斷那無形的、沉重的鎖鏈，真正闖出人心那曲折的深宅大院，到光天化日下舒展筋骨。即便偶爾，在夢的縫隙里，在酒后的狂態(tài)中，或是在極致的怒與悲里，掙脫一瞬，露了鱗爪，也大抵被旁人、被自己，當作發(fā)了瘋魔，驚慌地、用力地打殺了事，重新關回更深的黑暗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說啊，真能在人心這座冷暖自知、欲念叢生的庭院里存活下來的，經(jīng)年爭斗不休的，必定是那些猙獰的巨蟒，或是兇猛的大禽，帶著原始的力與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最終得以留在人身邊，與人在同一片屋檐下共度風雨、在同一個山坡上共迎晨昏的，卻只剩眼前這些馴順的、沉默的、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活物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管它們叫“牲口”，叫“畜生”，語氣里帶著驅(qū)使的權威，或偶爾流露的、連自己也不察的依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卻不知在它們那簡單或深邃的眼里，在它們從喉管里發(fā)出的、含義不明的低鳴與喘息里，人，又該被喚作什么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