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這念頭,是看罷那《我若提筆寫李白》的朗誦后,一滴宿墨落在心湖里,倏地洇開,滿紙都是那疏狂而飄逸的影子。筆一提,竟覺有千鈞重。我要寫的,原不是一段青史、一個名姓,而是一陣風(fēng),一片月,一場不愿醒來的醉夢??娠L(fēng)如何捉?月如何撈?這醉夢,又該從何處入口?</p>
<p class="ql-block">我仿佛看見他立于水畔,白衣如雪,黑帶輕束,長發(fā)與胡須在晚風(fēng)中微微揚起。他不語,只望著遠方山影與波光交疊處,像在等一首詩從水底浮出。那姿態(tài)從容,卻又藏著幾分孤絕——仿佛天地間唯有他一人能聽見那無聲的潮音。我忽而明白,李白從不曾真正屬于人間的廊廟或市井,他屬于風(fēng)起云涌的剎那,屬于月照大江的永恒。他站在這里,不是為了看風(fēng)景,而是讓風(fēng)景因他而有了魂魄。</p> <p class="ql-block">我想,總該從一壺酒開始。若無酒,李白的魂魄怕是要消瘦大半的。他的詩,是酒釀的。你看他,“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何等意氣飛揚;可一轉(zhuǎn)念,又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岑寂。我仿佛看見他獨坐月下,花影婆娑,天地偌大,只他與自己的影子對坐。他是孤獨的,卻把這孤獨品出了仙氣?!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只一邀,便把無情的天光地影,都化作了席上嘉賓。這哪里是飲酒?分明是與宇宙的一場清談。</p>
<p class="ql-block">而今夜,我也坐在窗前,月光灑在案頭,像一層薄霜。竹葉輕搖,影子爬過紙面,仿佛有誰在悄悄書寫。我不由得學(xué)他盤膝而坐,手中無酒,唯有清茶一盞??蛇@茶煙裊裊,竟也升騰出幾分醉意。我忽然覺得,李白未必真在月下獨酌,他是在用一杯酒,點燃整個夜晚的詩意。他飲的不是酒,是自由;醉的不是身,是心。我們隔著千年對坐,他舉杯,我舉茶,雖無聲,卻似有千言萬語在月光下流轉(zhuǎn)。</p> <p class="ql-block">寫到此處,我也不由得擱下筆,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入愁腸,未成淚,反蒸騰起一股熱意;眼前的燈火迷迷蒙蒙,恍惚間,也成了長安城頭那一片溫柔的輝煌。這輝煌,卻照見了他心底的溝壑。世人多記得他是詩仙、酒中仙,卻常忘了,他也是“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的俠客。他的筆下,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凌厲,更有“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雄渾。他的詩,之所以不似寒士一味苦吟,全因這劍氣為骨,撐起了那酒氣與仙氣化成的血肉。</p>
<p class="ql-block">我起身踱步,衣袖拂過案角,像一陣風(fēng)掠過山崖。我想象他負劍而行,白衣獵獵,踏過千山萬水。那不是逃亡,是奔赴——奔赴一場與天地的盟約。他的劍從未真正出鞘,可他的詩句,每一句都是寒光凜冽的鋒芒。他寫山,山便拔地而起;他寫月,月便傾瀉銀河。他不是在描述世界,他是在重新命名世界。而我此刻提筆,不過是在他劃破長空的劍光余燼中,拾起一粒星火,試圖點燃自己的紙頁。</p> <p class="ql-block">然而,他的劍,終未能斬斷人世的瑣屑與失意?!按蟮廊缜嗵欤要毑坏贸觥?,那一聲長嘯,是何等沉痛!長安的繁華,于他,不過是一座黃金的囚籠。他這只志在“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怎能甘心困守樊籠,作那學(xué)舌的鸚鵡?于是他走了,走得那般灑然?!鞍材艽菝颊垩聶?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一句,如驚雷裂空,穿過千年云霧,至今聽來,猶覺五內(nèi)震動。</p>
<p class="ql-block">我站在湖邊,仰望夜空。幾只飛鳥掠過湖面,劃出細碎的漣漪,像極了他筆下行云流水的詩句。遠處山影朦朧,一葉小舟靜靜漂浮,仿佛載著未盡的夢。我忽然懂了,李白的離去,不是失敗,而是勝利——他贏回了自己。我們總以為成功是留在廟堂,是名利雙收,可他用一生告訴我們:真正的勝利,是不被馴服。是他寧愿泛舟五湖,也不愿在金殿上低頭一寸。</p> <p class="ql-block">我的筆,行至此處,不禁為之凝滯。我們這些被塵緣世網(wǎng)牢牢縛住的人,又有幾個,能有他這般決絕的勇氣?他去向山水,走向天地?zé)o垠的懷抱。我的文字,也隨之步入他的千巖萬壑。那“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是他的氣魄;那“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的,是他的狂想;而那“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則是他晚年遇赦后,那掙脫枷鎖的輕快。山水,是他最后的歸宿,也是永恒的知音。</p>
<p class="ql-block">我坐在山石之間,云霧繚繞,衣袂隨風(fēng)。這里沒有手機信號,沒有待回復(fù)的消息,只有風(fēng)穿過松林的聲音,像一句古老的咒語。我閉上眼,聽見自己心跳的節(jié)奏,竟與某首唐詩的韻腳悄然合拍。原來,當(dāng)我們真正靜下來,李白就回來了——不在書里,不在課文中,而在我們每一次拒絕妥協(xié)的瞬間,在每一次仰望星空的剎那。</p> <p class="ql-block">但,我僅僅是在復(fù)述一個傳奇么?</p>
<p class="ql-block">夜已深了。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煌煌,沒有他筆下的月光,也沒有他醉過的亭臺。我忽然警醒:我若提筆寫李白,是該潛入盛唐的月光,去理解他的孤獨,還是該以現(xiàn)代的目光,去解構(gòu)他的孤獨?</p>
<p class="ql-block">理解他的孤獨,是共情。那是天才在盛世中的必然落寞,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與“我獨不得出”的現(xiàn)實之間,撕扯出的巨大裂隙。他的孤獨,帶著盛唐的壯闊底色,是充滿力量感的咆哮,而非衰頹的呻吟。他甚至在享受這份孤獨,將其點化為一場與天地萬物對飲的盛大儀式。這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浪漫反抗。</p>
<p class="ql-block">然而,解構(gòu)他的孤獨,或許能讓這場對話穿越時空,與此刻的我相連。李白的孤獨,是否也有幾分是表演給世人,甚至表演給自己的?《月下獨酌》本身,就像一場精心編排的行為藝術(shù)。他是否在扮演一個“孤獨的英雄”角色,以此作為對抗庸常世界的鎧甲?更進一步想,我們今天所談?wù)摰睦畎?,在多大程度上是那個歷史中跌宕起伏的個體,又在多大程度上,是被后世無數(shù)詩文、想象所層層包裹、共同塑造的文化符號?我們懷念的,是那個真實的他,還是我們集體潛意識中那個代表著自由、叛逆與天才的理想化身?</p>
<p class="ql-block">這思緒一起,便如藤蔓纏繞。我想到我們這個時代,人人被信息的洪流裹挾,在社交網(wǎng)絡(luò)的喧囂中,卻常感到更深切的疏離。李白的“對影成三人”,是物理的孤獨,卻擁有與整個宇宙對話的浩瀚;我們的孤獨,是精神的擁擠,卻往往陷于屏幕方寸間的沉默。他的孤獨可以釀成詩,我們的孤獨,又該寄往何處?</p>
<p class="ql-block">就在這紛亂的思緒中,一個奇妙的意象擊中了我。</p>
<p class="ql-block">我仿佛看見,那個在月下獨酌的身影,忽然轉(zhuǎn)過頭來,不是看向明月,而是看向千年之后,這間亮著臺燈的書房。而我,這個試圖描摹他的后來者,在筆尖懸停的剎那,手竟不自覺地伸向了案頭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沒有酒,便以茶代酒。就在這無聲的凝視與舉杯之間,一場跨越千年的對飲,悄然達成。</p>
<p class="ql-block">原來,寫作的最高境界,并非冰冷的記錄與剖析,而是這般靈魂的“楔入”與“接通”。我不是在寫他,我是在與他對話;我不是在解構(gòu)他的孤獨,我是在用自己的孤獨,去辨認、去共鳴他</p>